找到另一处楼梯不是难事,但突破它的封锁是新的问题。
这种闸门是全金属的,密不透风,不论一段楼梯的上层还是下层都有设立。打开它只有两种办法。要么通过开关,但建筑早就不再供电了;要么采取暴力措施,这对工具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
没有人带这样的工具。曾经有,但它们在先前逃命的过程里被丢掉了。
“可能在节肢动物区。”戴着红袖标的人说,“普通的枪械不行。门是防弹的。”
“安全起见,我们是不是一起去比较好?”刀疤脸问,“再出点意外……”
“带上你们才是意外。”另一个持枪者翻了翻白眼,“你们老实待在这儿,我们找到工具就会回来。”
“你不会骗我们吧?”又有偷渡者说,“万一你们找到了,然后抛弃我们,换了别的地方逃出生天,留我们在这里等死……”
“这已经是最近的楼梯了。我们带着那么沉的工具箱绕远路,有病?”
“这谁说得准。如果你们觉得我们是累赘——”
“你也知道你们是累赘?”
“你看吧!我就说了——”
女佣兵将枪扔到地上。
“吵什么吵!与其在这里相互怀疑,不如赶紧出发!不信任的就跟他们一起去找,别怕死就行!其他人留在这儿。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问题?”
没人说话了。但莫惟明觉得她说得不错,主动向殷社的人靠近了一步。
“我没意见。”军医也表示同意,“我留在这里吧。我少了一只手,不方便。但莫医生真的不要紧吗?”
莫惟明知道他在说自己的腿。他其实仍感到不适。这种不适很难形容——他能感觉到腿部有异常,但没有很痛。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只是普通的存在着。当人类能明显察觉到某处突然有了鲜明的存在感,这往往不是好事。
“没事。”他还是这样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怎么回事。”
“我当心运动会导致毒液扩散。你知道的。”
“我也觉得你留下比较好噢。”女佣兵说,“我跟他们去就好了。虽然走廊上没有掩体,但附近暂时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
莫惟明想了又想,同意了两位队友的说法。于是,最终仅有两人选择加入了工具回收的队伍。离开时,女佣兵笑着同一位持枪者勾勾搭搭。他们知道,她是惦记着对方剩余的武器。
莫惟明回头看向军医。回收队已经完全离开了,他还望着几人消失的方向。
“想什么呢?”
军医收回视线。
“您怕是大两轮儿。”刀疤脸的男人说。
“滚蛋。”军医淡淡说,“你刚喊得那么大声,怎么不加入他们?”
“没、没必要嘛这不是。反正有人跟着就得了。”
军医懒得理他。但他突然龇牙,吓得对方以为自己要挨教训,马上跑到一边去。莫惟明发觉不对,马上跑来帮他处理伤口。
“纱布该换了。你这个手腕,不及时进行妥善处理,以后会落下病根。”
“以后?你也知道,我没有什么以后。”
其他人怏怏地分散坐在走廊上。见附近无人,莫惟明忍不住问:
“您好像确实在意她。”
“她和我女儿一般大。”军医倒是没有遮掩什么,“如果她还活着。”
“啊。”莫惟明顿了一下,“抱歉。您今年贵……”
“不过半百。咋的,我看上去那么老?”
“没有没有。但是,她今年……揣测女性的年龄比较失礼。但看得出,她很年轻。”
“她十几岁就上过战场,虽然不是前线。当然,是她以前说过的。所以她身上有股老练的气质。她现在也没多大……只是她很喜欢九爷,会不自觉地模仿她的风格。”
“是有点。”莫惟明得承认,这是他一开始不是很喜欢她的原因。
“你不用这么拘谨。她已经死了三年了。三年嘛,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女儿可能比她再小点儿。”
“哦……”
莫惟明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理说他应该感到悲伤,但能来到这儿的,必然都有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也是见惯大场面的医生,不该为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人的死垂泪。
但……怎么说呢。经过短时间的相处,他不想,以对待医院病人家属的态度,来面对另一个医生,一位死者的父亲。他知道自己的共情能力很差,总是说出不中听的话,所以他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语言。
其结果就是,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关系,任何人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这么看,他倒是更像寻常人了。
“前几年,北方还战事不断,你是知道的。离京城近。她非要去女子军校……我都不知道她咋想的。可能是我这个当爹的不着家,她老听别人瞎扯她老子多伟大什么的。她也想当军医。军医嘛,就两条路,先当医生,再被招进部队;要么直接去军校,考个对口的专业。这不是有病吗……”
他说话的时候,莫惟明帮他处理伤口。微妙的臭味出现了。可能因为不够透气,伤口开始出现化脓的征兆。可没办法,当时若不给伤口加压,就不能止血。最坏的可能,就是手腕末端彻底坏死。他还要截肢,至少截到手肘。
军医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好像在以语言掩饰疼痛。
“她妈也死得早……这就不多说了,说起来没完。反正,我是极力反对的。若非高官厚禄,没哪个当爹妈的,想让孩子走自己的老路吧?你会希望你女儿当医生吗?”
“额,我,我没有女儿。”他愣一下,“我倒是有个弟弟。”
“我也有个弟弟。死在战场上了,哈哈。”
“我弟弟死在这里。”
“……哦。”军医如梦初醒,“我忘了。对,是。我记得。”
“哈哈……”
“哈哈。”
“总、总之您女儿后来呢?”
“没去成呗。”他说,“报志愿的时候,那栋楼给空投的炸弹炸了。里面的小孩都没了。就,没成年的,刚成年的,都没了。”
“……这样啊。我弟弟也是。”莫惟明说,“他也是马上成年的时候没的。”
“你是……第一次失去家人?不好受吧。”
“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吧。你知道,我爹和他……嗯。他们说我妈死于难产。”
莫惟明很清楚。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否活着。但不重要了。
“生离死别见太多,就麻了,你知道吧?你肯定知道的。”他絮絮叨叨地说,“我以为我亲人离我而去的时候,我会更痛苦些。实际上,孩子她叔,孩子她妈,她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都痛得要死,痛不欲生。但是我女儿走的时候……我竟然没什么感觉。”
“可能,彻底麻了吧。”莫惟明停顿了一下,“毕竟距离其他人的死,已经太久。这之中你又见到更多。而且,你也经历了很多次血亲的别离。”
说到这儿,莫惟明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说了太多。这无异于挖人伤口……他默默将上好药的断手,用新的纱布包裹起来。
“我们没有太多材料了。”
“没事儿,衣服也能将就。我都不剩多少活头了。”
“你是……什么时候确诊的?”
“我女儿出事后,我赶到现场,和那些心碎的父母徒手挖了几天几夜。然后我们陆续晕倒了,被带到医院。我第一天得知女儿的死讯,第三天得知自己的病症……那一刻我竟然觉得释然。这种微小的快意,竟然淡化了我失去她的痛苦。”
“你觉得,你很快就能陪他们了。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啊。我竟然觉得,真是苍天有眼。”他真的笑了起来,“虽然我知道,背地里他们都在议论我的不幸,都在表达同情,可我是快乐的。然后我来到这儿……这是我与殷社合作的第一年。从几个月前,我一直驻扎在这里。”
“……你一直在等死。”莫惟明摇头,“真不知道殷社是怎么招你进来的。不过,这倒是解释了我一开始觉得奇怪的原因。您说您是退役的军医,我还在想,这未免太年轻。”
“哈哈,不然呢。”
正说着,眼前飘过一段有些熟悉的灵流。
其实先前在蜘蛛巢时,这种灵力的动荡淡化许多。他想过,很可能是因为那些蜘蛛更倾向于以动物的身份存在,而不是妖怪。这么说来,一开始的鼬科才是最危险的。现在,他所看到的扰动比较轻微,不仔细看还注意不到。
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之前看过相似的频段。这种感觉无法描述,但只要他见到了,就一定能认出来。就好像一种面孔,一种声音,这种“波动”是独特的身份识别。
不等他说什么,他就听到走廊那边的人发出惊呼。
一只熟悉的大鸟出现了。它弯折着那长长的、光秃秃的脖子,探寻着朝这里走来。即使最开始发出声音的人及时捂住了嘴,大鸟还是注意到了他。他想逃跑,鸟却朝他靠近。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但大鸟只是简单地从他面前走过。
“是、是这家伙!”刀疤脸立刻汗毛倒立,“快——大家快装死!它不吃死人!”
说着,他倒在了地上。看来他奉行经验主义。看着其他人纷纷倒下装死,莫惟明和军医捏了一把冷汗。他们是很清楚的,恰恰相反,它以腐肉为食。
不对,应该已经没有什么了才对……
但当大鸟看见两人时,它突然像是锁定了目标,加快步伐奔向这边。没有武器的两人迅速起身逃跑。装死的男人偷偷睁开眼看了一眼,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怎么回事?我们已经——”
“也可能这家伙笃定我们有肉,或者笃定我们会死!”
过了这么长时间,两人实在跑得力不从心。一边跑着,莫惟明一边暗想:兴许他知道原因。他在处理军医的伤口时,看到了一部分坏死的血肉组织。这大鸟根本喂不饱的。这次又该怎么办呢?再切掉一部分坏掉的肉吗?照这样下去,根本没有尽头,难不成把整个人都慢慢切给它?
也许在更早的时候,莫惟明可以很快下定决心,抛弃这个迟早迎来死亡的残疾人。
但现在的他做不到。那时的他并不清楚军医的病症,倘若真这样做,也多少会有些心理负担吧。而现在的他,确信自己不该这么做。他没办法丢下军医,和他选择不一样的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觉得他们父女俩不该这么早就团聚。
然而,在路过下一个三岔路时,军医用那完整的手臂狠狠推了他一把。
“快逃。”
看着倒在地上的莫惟明,军医这样说道。接着,他朝着大鸟挥了挥断臂,就好像在嘲弄一般。莫惟明的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但他暂时无法解释。他拼命从地上爬起来,不知究竟该去往哪个方向。
为了不辜负军医的心意,他该朝着反方向逃命才是。
但是很快,莫惟明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只大鸟朝着他追来了。
怎么回事?!不是腐肉的问题吗?不,不可能的,他已经把两个手套都扔掉了,身上没有什么腐肉的味道才对。除非……
莫惟明忽然想起自己受伤的腿。
难道说,这大鸟以前曾经吃过蜘蛛咬过的猎物?是它抢来的,还是猎物从巢穴里逃出来?的确,这毒液似乎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分解皮肉。对这大鸟来说,可能真与腐烂的过程无异。莫惟明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门。侧边有个门。他猜,那又是一处储物库。他立刻跑进去,试图找到能够堵住房门的东西。可是他很快发现,这里也空空荡荡,只有无法移动的金属架。更令人绝望的是,这间储藏室只有一扇门,没有其他出口。
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到大鸟的影子逐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