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彻底。
“师父,我时常在想,您当初到底有没有给我下蛊?”
盛意说话时很轻,可每一个字却似重若千钧,狠狠砸在国师的心上。
“那些丹药的作用,到底是压制蛊毒,还是让我上瘾呢?”
上首国师已然坐不稳。
“您试图控制我,用的到底是蛊,还是药?”
盛意推开想搀扶着他的二哥,一步步走到国师的面前。
“师父,当初是您将我捡了回来,也是您教我读书认字,习得一身本领,您就算是想要我一条性命我也绝无二话。可为什么您要生生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
曾经让他无比恐惧的师父如今已老去,伴随着他年华一起逝去的还有那份威慑力。
盛意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仿佛就已经将国师身上那层伪善的皮狠狠扒下来,让所有污秽和不堪都暴露于人前。
国师用力掀翻了桌上那几个匣子:“是你,是你蛊惑了他们!”
“傅砚修,韩骁云,你们杀了他,快点杀了他。”
“谁杀了他,谁就是下一任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国师用粗哑的声音吼完后,看兄弟三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淡漠神色,巨大的恐慌袭来,死死攥住桌沿才勉强找回一丝理智。
傅砚修不再恪守师徒规矩,就这样盯着国师,仿佛要将他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都牢牢记在心上。
“师父……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国师。”
韩骁云眼睛红着,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师父,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意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你还给他下那种毒。”
之前三弟身体确实虚弱,但怎么也不至于施针一次就失明。
一缕光透了进来,正好隔在他们中间。
国师抬起头,盯着面前这三个年轻的弟子,以及他们眼中如出一辙的厌恶和恨意,突然笑出了声。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当初我要亲手杀了我的兄弟,你们自然也是要的!在国师府里长大,没有人能逃脱这种宿命。”
“盛意,你自诩算无遗策,可你当真聪慧么?你觉得,我给你下的到底是蛊,还是毒?”
“倘若是毒,你为何身子久久不愈,你如今杀了他们,我便给你解药,如何?”
盛意很轻地叹息了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觉得谁更可怜些。
“师父……不管是蛊还是毒,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倘若死在明日,我便好好享受今朝。”
“我不需要踩着兄长的尸体活下来,那跟死了没有任何分别。”
师父一直在说盛意的手段高明,实际上只是他们每个人都在竭尽所能,希望对方能活下去。
“盛意……”
“你知道么?每一个国师府传人血脉里都有诅咒,帝王死,国师殉。”
“凭什么呢?到底凭什么呢?我凭什么要遵守这该死的命运,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承担这种痛苦。”
“身为帝王,他江山在握、美人在怀,我什么都没有,却还要陪着他一起死。”
“明明对他恨到了骨子里,他一有事我却还要去救他,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国师说着说着眼角就流下一行血泪,仰起头嘶吼了一声。
这一声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声音尽时整个人倒在地上。
韩骁云上前几步蹲下,探出手指去试他的鼻息,腿一软直接跪下。
“师父……走了。”
得知种种真相时的怨恨是真的,被迫害时的痛苦是真的,可这一刻的痛苦也不是假的。
盛意跪下俯首,咬紧牙关,眼泪砸在了地砖上。
“恭送师父。”
国师府上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应东西,有仆从递上麻衣,盛意披在衣服外面,再用白丝带系在腰上。
他们兄弟三人名为弟子,实际上同养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皇宫中,先是皇子谋反又是帝王殡天,闹得人心惶惶,沈祈谦忙得脚不沾地。
国师府盛意身子还没好全,再加上又有两位兄长顶着,他只需要跪在灵前替师父烧些纸钱。
恰逢帝王过世,就算是国师也不能大肆操办,只有些熟人送了香烛过来。
小八跟阿爸并排趴着,无聊到摇了摇尾巴。
灵堂里很静,盛意突然开口道:
“曾经我以为我恨死他了,可如今他真的死了,我好像也没有很痛快。”
小八抬起爪爪拍了拍阿爸安慰:“哎呀,很正常的啦。”
盛意素白手指拿起一张纸钱扔进火里,垂眸道:
“师父,走好。”
—
傍晚,国师府门口守着的侍卫匆匆进来,慌里慌张跪在三公子面前说道:
“公子,是太子殿下来了。”
虽然如今太子殿下尚未登基,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身份今时不同往日。
灵堂里四处都挂着白布,十分昏暗,盛意倒不必再用白纱覆眼。
“孤都说了不必通传。”沈祈谦声音传来。
暗黄灯光下,沈祈谦盯着先生苍白的脸、微红的眼出神。
盛意膝盖未弯,太子殿下便先扶住了他的手臂。
“先生,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盛意疲倦闭上了眼:“礼不可废。”
沈祈谦扶着他在一侧椅子上坐着,再蹲下身半跪着替先生揉了揉膝盖。
盛意盯着他的脸,明明同记忆中没有多少变化,瞧着却成熟了许多。
那份属于上位者的气息再怎么努力也藏不住,盛意脑海中却只记得初见时那一双野性十足的双眸。
物是人非。
国师府中一切都已结束时,闻着空气中纸钱燃烧的味道,淡淡的倦意袭来。
“殿下,您如今贵为太子,来日是一国之君,此等小事喊奴才来伺候便是。”
盛意回想师父临死前说过的那番话,帝王的命竟是同国师的命绑在一起么?
沈祈谦久不应声,远处偶尔会传来仆从侍卫的脚步声。
等揉得差不多了,沈祈谦才终于起身走到一侧软榻上坐下,直勾勾盯着先生看。
终于……
他不再掩饰,没了刻意伪装出的无害,看起来多了些属于少年帝王的威严。
“先生。”沈祈谦开口轻唤。
同样的称呼,入耳却是不同的感觉。
不安突然袭来,尤其是在视线触及太子殿下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时心慌更甚。
宫中太监来禀告时手提一盏宫灯,那灯光太亮,盛意下意识抬起手遮住。
开门时钻进来的风让他抑制不住轻咳了两声。
沈祈谦慌忙站起:“先生?”
那瞬间慌神就像是盛意的一场梦。
盛意从随身的锦囊里掏出药丸,沈祈谦端起茶盏递给他温水送服。
等缓过劲儿来后,盛意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殿下若是为了家师的丧事而来,便替家师烧上三两纸钱吧。”
“我累了,先回去歇息。”
守在门口的太监在盛公子抬手遮光时便用手摁熄了烛火。
等盛公子从他身侧经过时腰弯得更深了些,态度十分恭敬。
太子殿下就这般被撂在这也未曾动怒,只是在盛公子走后盯着门口出神。
盛意回了自己的院子,躺在床上闭着眼。
小八坐在脚踏上认真舔了舔毛,舔干净了才上床,趴在阿爸身边问道:
“怎么啦?”
盛意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事超出了他的预料却又说不上来,思绪越是抓不住就越是不安。
仔细推算回想每一个细节依旧得不到答案,便改为去想国师之事。
盛意原本是打算一把火将国师府烧个干净的,却也怕殃及周边百姓,又顾念兄弟三人自幼在这里长大,最后还是作罢。
倘若师父说的是真的……
下一任帝王是沈祈谦,那下一任国师便只能是他。
直觉告诉盛意应该远离如今的太子殿下,可偏偏命运的丝线又将他们牵在一处。
剪不断、理还乱。
盛意强迫自己忽略掉那莫名的心悸,轻声回道:
“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