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在不要命地往外流,路明非已经没有力气呼吸了,他的意识也模糊地像风中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无数的水矛穿透他的身体把他半跪着钉死在地上,疼痛感越来越微弱,困倦和疲惫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眼皮那么重,路明非却不敢合上,他害怕就这样睡着再也醒不来。
店长就倒在他不远处,男人从直升机上坠落了下来,摔得血肉模糊,那副在路明非记忆里魁梧高大的身影如今以一种肢体扭曲的方式冷冰冰地嵌在地面上。
血如小蛇一样从座头鲸的身体下向四周蜿蜒而出。路明非觉得那像一堆触手,将他的视线疯狂地往深处拖拽。
不要死!
不要死!!
心脏在路明非的胸腔里一刻不停地跳动着,这个bUG一样的言灵竟然以类似修改命运的方式护住了它,不让它毁于铺天盖地的矛雨中。
然而这样的神迹却无法降临到座头鲸的身上,因为男人在接触到地面之前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血液被泵到全身上下,却冷得出奇,路明非无力地昂着头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若反目,我们也反目。”
“你若履约,我们也履约。”
唱诗声不知从何处响起,那声音清澈而平静,却又隐隐带着悲伤。
“你若抛弃誓言,我们也奉陪着。”
洁白如雪的花瓣被人一把又一把地用力抛撒向空中,狂风将它们裹得四处纷飞,刹那间,这些花瓣仿佛失去了重力的束缚,逆着大雨翩翩起舞。
也有一小部分落在了座头鲸的身上,落在被雨水冲淡的血泊里越飘越远。
这是一场白罂粟的葬礼。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路明非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看上去约有十三四岁的男孩。
男孩一身精致笔挺的白色小西装,搭着深黑色衬衣,领口戴着素白的领结,脚上踩着擦得闪闪发亮的白色方口小皮鞋。眼瞳明净,脸颊柔和,有股介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稚嫩,举止格外高贵,仿若生来便未沾染尘世之埃。
花瓣很快就被撒完,花篮已经见底,小魔鬼拿出一束塞在臂弯里的白罂粟花轻轻放在了座头鲸的身上。
“呵呵呵……”
整栋大厦没有任何人,只有路明非在低笑,森冷的笑声在大厦里不断回荡,血水沿着他的下巴流淌。
“你是在抱怨我来得太迟了吗哥哥?”
小魔鬼转过身。
路明非没有回答,他也早已没有这个力气,现在的他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不愿死去的恶鬼罢了。
“我没有来迟,当你想呼唤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现在我来,也只是遵循了你的内心。”
“你的内心一直在拒绝我,可你需要我,你不愿意承认,没有了我实际上你寸步难行。”
“总是这样一丝丝的侥幸,哥哥你太天真了,期望着已经糟糕透顶的事实还能有一线转机。你害怕最终失去,却又不在开始时拼尽全力,原本只需要付出五分的代价,随着逐渐沦陷、逐渐加码,最后你反而一无所有。”
“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人……是你自己啊哥哥!”
小魔鬼走到路明非的身前,试图触摸那些钉死路明非的水矛。
这些水矛并不是固态的,而是超高速流动的元素力,被君王的权柄固定成了长矛的形状。一旦被这种武器命中,伤口就会撕裂,附近的血肉立刻就会被搅碎成粉末。
但现在这些水矛全都静止下来了,像一根根晶莹剔透的水晶工艺品,散发着银润的光泽。
他单手握住一根扎穿路明非脖颈的水矛微微用力,水矛应声被扯出掰碎,接着他又仔细地催生血肉复原伤口,很快路明非的脖颈便恢复如初。
正是这根水矛破坏了声带,路明非才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
“心安理得是你的常态,亡羊补牢是你的习惯。”
小魔鬼默默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家伙。
“哥哥,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可怜?”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从上面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坠下来至少需要7秒。”
“7秒很短,但对于某些人而言,这7秒又很长。”男孩接着说。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小巧的东西举到路明非的眼前,那是他刚才献花时从座头鲸的嘴巴里取出来的,日本分部执行局的通讯耳麦。
原本这个耳麦属于现任执行局代局长风魔健治,在直升机上被藤原信之介夺了过去。
后来在搏杀中,藤原信之介施展了言灵,为了开枪和挥刀方便,他把耳麦戴进了耳朵,而座头鲸则在最后的反抗时间里咬下了对方的这只耳朵,连同耳麦一起。
“我很好奇,在这7秒里,你的那位店长和你说了什么?”
“是花道与正义,还是死亡与恐惧?”
小魔鬼的脑袋从一旁向路明非不断地凑近。
路明非缓缓地抬起那张原本苍白的面庞,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连说话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一般。
“辛苦你说了这么多废话……交易吧……虽然已经切割了……但对你而言这应该都是小事。”
“那你可想多了哥哥。”小魔鬼忽然后撤一步。
“人家早就和你切割了,交易也早就终止了,现在的我只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路鸣泽。”
“嘶……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这件事我们好像一直都没有庆祝呢。”
“恭喜你啊哥哥,成功卡在地狱边缘摆脱了小弟,害的小弟我亏贼亏大发了。”
“早知道当初帮你教训完奥丁就把那剩下的四分之一收走得了,省的这后面还有这么多破事儿。”
小魔鬼懊恼得直拍大腿。
“其实……你一直在骗我,对吗?”路明非紧紧地皱着眉头,目光锐利。
“哪有魔鬼不骗人的?”男孩耸了耸肩,“不骗人那还算魔鬼么?”
“正经魔鬼谁不骗人?我不骗么?我当然骗。”
“你不骗么?哦对,忘了哥哥你不是魔鬼。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人有时候也会说些谎话吧?或善意或恶意,就比如那次你在东京对叔叔婶婶他们隐瞒了被追杀的事实,就比如……”
“你骗了我,每一次那四分之一收取的都是你的灵魂。”路明非打断了他。
“怎么会?这桩买卖童叟无欺啊!”
小魔鬼叫苦。
“我现在有那个作弊码,如果开启它需要我的灵魂,为什么我没办法用?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家伙了,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我的眼前,我怎么能无视得了它?”
原本还想再试图挣扎一番,但当对视上哥哥的眼睛时,小魔鬼下意识地沉默了。
那是双被阴霾笼罩的眼睛,似乎压抑许久的痛苦在里面开始涌动,殷红的血泪像是燃烧的火焰,却又被眼眶紧紧束缚难以溢出。
就好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灵魂,独自承受着难熬的寂寞,却无力挣脱,只能任由悲伤如汹涌的潮水,将自己彻底淹没。
“你果然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幻想出来的家伙怎么可能因为我的试探而卡壳?”
“所以路鸣泽,你闹够了吗?”
男孩愣了愣,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正是自己的沉默才让路明非确定了猜测。
想到这里,男孩忽然又松了口气微微一笑。
“真不愧是你啊哥哥!”路鸣泽拍手。
“告诉我,怎么才能用那个作弊码。”
路明非没有理会他,直接问出了最想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男孩闻言僵住了手上的动作,他再一次地陷入了沉默。
“说!”
路明非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路鸣泽叹了口气,淡淡的黄金瞳映出哥哥的身影。
接着他顺势合拢掌心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杀死我”。
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沉重而压抑。
“当然啊!只是在你的精神世界里抹杀我,除了以后不能来这边串门了其实倒也没有别的缺点。”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路明非深呼吸。
“啊咧咧——你该不会是舍不得人家吧?以前总是各种避嫌各种不耐烦,现在终于浪子回头了么?”
路鸣泽害羞地捂住了嘴巴,惊喜的样子像日本偶像剧里的女主受到了男主在天台的表白。
路明非紧紧地看着那双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双方都停顿了几秒。
“好吧,太无趣了,接不了梗的你也就只有我能接受你了。”路鸣泽耸了耸肩。
“作为小弟,哪有让大哥为难的呢?”
他走上前,张开双手,无视了那些水晶般的矛尖,任由它们刺穿他的胸膛和浑身上下。
鲜血在黑色衬衣上晕开,染红了千疮百孔的白色西装,但他仍然面带微笑。
路明非这才看清,路鸣泽的胸口还别着一朵白色的罂粟花。
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刻,男孩终于穿过数不清的长矛拥抱住了路明非。
“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代价的,以往的代价我替你承受了,今后的代价只能靠你自己了。”
感受着胸膛逐渐变冷的温度,路明非终于想起来,白罂粟的花语是遗忘。
这场葬礼不仅仅是替座头鲸举行的,也是替他举行的,或者说是路鸣泽替自己举行的。
一场白罂粟的葬礼,一场关于遗忘的葬礼。
遗忘吗?
遗忘那些悲伤,还是遗忘那些人?
这个问题似乎没有答案。
就像座头鲸在坠楼的那7秒里根本没有说话,他身上中了数十刀,唯一的手掌也被砍断了。耳麦含在对方的嘴巴里,路明非只能听到模糊的呜咽,但他不知道那是座头鲸的呜咽还是风的呜咽。
莫大的悲伤突然间涌上心头,如水一样四处漫延。
路鸣泽说得对,他总是有那么些许的侥幸,以为机会早晚把握,以为转机迟早到来。
为此,他错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能改变结局的节点。
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去日本,乌鸦也不会被卷入那场围剿行动;如果那天在冰窖里,他能拖延住白袍人哪怕片刻,校长和贝奥武夫可能就不会死;如果他能再灵活一点,躲过贝希摩斯的撞击,或许他也不会落入君焰的范围之内,或许藤原勘助也不用因为来救他而牺牲……
遗忘有用吗?
连我都遗忘了,那这些人甚至连死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血泪夺目而出,顺着脸颊流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什么是无悔的爱?什么是无悔?什么是爱?”
店长的话语又一次被想起,光头男人那张面孔和现在盖在素白花瓣下的那张无法辨别的脸在路明非的脑海里一同浮现,挥之不去。
没有人能接受一个不久前还活着的朋友以一种面目全非的状态出现在他眼前,更何况是已经失去温度的尸体。
支离破碎的不止是现实,还有往日所有关联的记忆。
一个个的都要逞能,出风头很威风吗?你们是无关紧要的人!又不是需要用死亡来贯彻大义的武士,认清事实不好吗?打不过逃跑不好吗?难道你们就不想看见美好的明天吗?
什么爱什么花道什么正义,以为自己的死就能拯救世界吗?
别特么犯傻了,拼命这种事情只有我才有资格啊!
无数画面像涨潮的海水一样随着剧烈波动的情绪扑面而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已经过去的事,已经不在的人,总是回头看也没用,把将来做好就行了。没当好一个人的骑士,就当好另一个人的,别让她对你失望。”
“士不可不弘毅,救你,就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道!”
“真正的男子汉,就要勇敢一些!去勇敢地爱吧!女士会为你欢呼!男士会为你喝彩!”
迄今为止所经历过的种种,就如同一张张快速切换的幻灯片,在路明非的脑海中不断地闪过。他再也无法假装不在意摆出那副痛斥落水狗的样子,同样再也扼制不住内心的悲伤。
这个年轻的男孩就这样失声痛吼起来,吼声撕心裂肺,在雨夜里回荡。
为什么我所做的,都会付诸东流?为什么我在乎的,都要被夺走?
不!这不公平!
作弊码变成了金色,使用权限悄然开放。
这不公平!!我要我自己说了算,去他妈的规则,去他妈的遗忘,那些该死的畜生,也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偿还全部代价!
无比璀璨的光自他眼中喷发。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路明非终于打开了他胸膛里那座钢铁熔炉的闸口,炽红铁水般滔天的暴怒席卷而出。
他不想再去在乎些什么,也不想去遗忘些什么,那是胆小鬼的做法,现在的他拥有了权与力,就已经身披盔甲,连世界都被他摒弃在外。
“只需要付出一丁点内心深处的柔软就好,你我从此坚硬如铁!”
路鸣泽用额头抵住哥哥的额头,但他眼里充满了不舍。
“这世上的规则在你面前不值一提,去吧哥哥,做你应做的得你应得的。”
如果说世界是巨浪,那人就是浪潮翻涌间的火焰,从燃烧开始,就注定了熄灭,或是死于时间尽头,或是死于随波逐流。
他路明非就是一团火,一团曾蜷缩在阴沟深处却无法熄灭的火。
现在,他想通了,他不要死。
他要烧了这个世界。
夜幕下,那双黄金瞳宛如白日般夺目,熔岩仿佛受到感召,以极快的速度从地面上喷涌而出形成一根根通天的火柱。
原本已经变回地脉沉睡的尘世巨蟒再度苏醒,轰隆隆地在地表下穿行,直到蟒头匍匐在皇帝的跟前。
水矛应声寸断,路鸣泽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株干枯的白罂粟横在路明非的膝上。
来吧,不管是权柄还是力量,但凡能把这世界烧成灰烬就好!
没有响应也没有任何动作,路明非只是深深的呼吸,就似乎要将世上的空气全都吸入肺里。
闪电齐齐落下,逐渐黯淡。黄金瞳徐徐绽放。
他捡起膝上的白罂粟从半跪到站起身,数不清的鳞片逐层响亮地扣合,如钢铁似的甲胄般将他完全包裹。
每一片鳞片都泛着金属的光泽,表面都爬满了乳白色如经络般的线痕。
肌腱在断裂中修复,鼓起的肌肉在那些起伏的鳞片下像山脉一样涌动,线条夸张却仍然优雅充满了力量感。
骨刺钻出体表形成镰刀状的弯刀,指甲疯长连同指骨化作龙的利爪,关节反转骨骼碎裂延长,路明非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Something for nothing,100%融合……18倍增益!
巨大的膜翼在他身后血淋淋地舒展开来,在空中形成十字架的形状。
此时已经不能用路明非来称呼他了,他犹如降临世间的神圣天使,又仿佛是从所罗门法典中逃脱的魔鬼,修长的身体充满了狰狞的美感。
雨水接触到他身上瞬间就被极热的温度蒸发,伴随着沉重而悠长的呼吸,浓浓的水汽云围绕在他的周身一收一放。
原本毫无规律地洒落于天空中的细密雨线,仿佛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所操控,开始纷纷改变自己的轨迹。
它们像一群拱卫皇帝的侍从,听到了号令,迅速而整齐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它们在空中交织、缠绕,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
嶙峋尖锐的龙爪将干枯的白罂粟花捏成齑粉,尘世之蟒张开血盆大口。
路明非踩在巨蟒那颗硕大的头颅上,从这条畜生的喉咙深处缓缓拔出一柄由地心熔浆组成的长剑。
满天的漩涡大雨朝着长剑前赴后继地涌来,巨量的蒸汽云呼啸着喷发,熔浆顷刻间凝固,它们竟然在给这把长剑淬火。
“这才是我的好哥哥!”空中似乎传来魔鬼的高呼。
“那迷惑列国的祸乱,凡有血肉之躯的,都将被扔在硫磺的火湖里遭受火与刀的审判。他们必昼夜受痛苦,直到永永远远!”
纯净到洁白的极致君焰在路明非手中熊熊燃起,他扣住剑尖,一点点地将火焰涂抹到剑刃上。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和远方。在那里有两个敌人,他将以极刑,处死他们,将他们打入地狱的最深处。
寻王衅者,罪无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