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好几次,马立侨都只是被三当家噎得一时语塞罢了,缓一口气便能恢复过来,倒也算不得什么;可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哑口无言,不仅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甚至于觉得就算三当家当真就此勒死了自己的亲侄,自己似乎也没有半点立场再去帮马二凉求情了。
看着哑口无言,乃至于摆出了一副低头准备领死的马立侨,三当家反倒是意外变得清醒了许多。其实不需要太过仔细地回想一番,便足以发现马立侨这个叛徒很是有些别致之处。他从刚才到现在,所作所为诸多言语,都充满了自责和愧疚,还可以从种种神态变化中看得出他对枫木寨至今未变的深情厚谊。
马二凉背叛枫木寨的事情已是毋庸置疑,这一点就连马二凉自己,也是无可辩驳的;但马立侨是否也真的像他侄一样,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来,现如今来看倒是有待商榷。其实多想几回,三当家便渐渐觉得,当初马立侨软禁了他自己的侄,其中固然有不想让此事败露的私心,但也未尝没有不想让自己的侄一错再错的苦心。
如果这样来看的话,马立侨虽然始终把他的侄放在第一位,想尽办法要护住他,但是他本人对枫木寨的忠诚也似乎还是经得起考验的,或许有些事情并非如自己最开始所想的那般,其间还暗藏着某种隐情和苦衷,却也为未可知。
“马立侨,我问你,你看着我的眼睛,老老实实回答我,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枫木寨的事情?”
这一点无疑非常重要。三当家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很有可能自己已经没有机会见到明天的太阳。但是在自己死之前,有些事情他是必定要分辨个清楚明白的,其中颇为重要的一桩事情,就是自己一度最为欣赏的马立侨,他究竟是忠是奸。
“属下没有。”
马立侨的眼神没有分毫躲闪,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于有几分可怕。
他回答这句话,绝对没有任何勉强的地方,从头到脚都看不出哪怕半点儿不自然。自己的亲侄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枫木寨的事情,他也的确费尽心思要保住自己侄的性命,对此他十分痛苦和自责,却又不能不这么做。但于他本人而言,面对着枫木寨是问心无愧的,他自己对枫木寨的忠心,就连励王都不能不承认和感叹,马立侨自己又怎会有丝毫迟疑?
三当家没有再什么了,院里骤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这落针可闻的空间里,须臾之后只听得清脆的咣当一声,却是三当家将铁链从马二凉的脖颈上彻底松开取下,双手自然垂落之后,铁链上的环扣互相碰撞所发出来的声音,再看马二凉,脖上已经勒出了好几道深红的印痕,整个脖的皮肤上淤紫了一大片。
“多谢三当家手下留情!属下永生永世铭感大恩,绝不敢忘!”
马立侨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有如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情形出现,当下不由得喜出望外。在确认一番自家侄除了脖被勒得淤青以外并没有其他妨碍,最重要的是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之后,他立时扑通一声跪倒在三当家面前,二话不便朝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马二凉也不敢怠慢,他心里头有歉疚和后悔,但面对着此刻的三当家,更多的则是心有余悸的后怕。紧随其后,也随着自家堂叔一道给三当家磕了三个头,再度抬起头来之后,又特别留意了一番三当家的表情神色,确定他看起来的确是要比方才冷静了许多之后,方才有胆量低声开口:
“三当家,属下知错了,那励王实在太阴险了,他用堂叔的性命来要挟属下,属下不能不从啊,要不然他真的会杀了我堂叔的……属下真的知罪,求三当家恕罪!”
三当家看了一眼跪在地下求饶的马二凉,听着他的哀告,心里头已经信了他三分,但与此同时,却又免不得对他这般懦弱的表现充满鄙夷,只觉得或许自己还没有看错人,但大当家委实是瞎了眼了,才会看中马二凉这样一个孬种,还动了要让他当堂主的心思。
“唐悟瑾当然阴险,否则他怎么会用谈判来调虎离山,又派了人瓦解我们内部的力量,在寨里折腾出内奸来,然后把卫国公主给偷走,最后还放火烧了枫木寨?这混蛋无所不用其极,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用你堂叔来威胁你这种事情他干得出来,没什么奇怪的。”
三当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励王在他眼中,毫无疑问便是这个世界上最丧心病狂无良无德的人,使他们枫木寨的头号天敌。如果自己方才用铁链勒住的人是励王,那么他肯定不会被任何人的任何语言所影响,从而放缓手中的动作,他必定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拼着下一刻就会被人乱刀砍死的风险,什么也要先杀了励王这个罪魁祸首才行。
“三当家得是,多谢三当家体谅。”
“我几时过自己体谅你了?马二凉,你倒真会顺着杆往上爬啊你!”
三当家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看向院落中央的那间屋:
“这里就是你们居住的地方?哼哼……待遇倒很不错,马二凉,看来你在唐悟瑾的眼中是个大功臣啊!了不起,实在了不起!”
“三当家明鉴,这院虽然看起来不错,但只是表象而已,唐悟瑾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属下,他只是把属下二人像关着金丝雀一样软禁在这个地方,日夜派人监视着我们,根本没有把属下当成什么功臣啊!”
“软禁?”
三当家张望了一下四周,脸上尽是不出的嘲讽:
“一个明岗暗哨都见不到,院门口连条狗都没拴着,敢情这就是他唐悟瑾软禁你们叔侄二人的法?那关某可真是长见识了。”
马二凉也随之扫视了一圈,不由得瞬间愣了住,微张着嘴巴,口中呐呐地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是啊,这周围的岗哨呢?那一直立在门口寸步不离的士兵呢?
“不……三当家,先前真的不是这个样的……先前我们俩连房门都出不了一步的……这……”
马二凉彻底混乱了。先前三当家把他的脖勒得变形,他虽然身体上十分痛苦,但心理并没有太多纠结和委屈的地方,因为马二凉自己也明白,三当家这么大的火气是理所应当的,自己就算被他勒死,实在的也终究怪不得他。
但这一回,马二凉可算是开始尝试到什么叫做被冤枉的滋味了。
苍天作证,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欺骗三当家了啊!他们先前,分明就是真的被软禁了啊!
马立侨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三分。他很快就意识到,为什么院里头突然间连半个卫国兵卒都见不到了。
这一定是励王搞的鬼!
想不到自己一直费尽心思地要在弱势里争取到一线主动,用尽各种方法才让励王让了步,留下三当家一命,甚至还可以见到三当家一面。但自己自以为得逞,却依然还是没能够逃得开励王的算计,他居然这般将计就计,不动声色地便来了一出攻心之战,双手轻轻一拨,轻描淡写间就给自己和三当家之间竖了一道致命的隔阂!
“三当家,人是唐悟瑾撤走的,他一定……”
“别了。”
三当家竖起一只手掌,止住了马立侨急于同他解释清楚的话头,再度转身看向那扇洞开的房门,独自思索片刻,渐渐地皱起了眉头:
“马立侨,马二凉,你们两个先给我起来,有什么话进屋个清楚。”
马二凉看了看自家堂叔,马立侨也看了看自家侄。俩人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站起来,而他们自己,居然一时间在气场全开的三当家面前,都失去了当先起身的勇气。
“我叫你们站起来!我的话你们听不见吗?都聋了?!”
三当家突然的爆发,瞬间把马氏叔侄双双吓了一跳。这下他们两个行动起来都利索了,率先站起身来的反而是马二凉。
三当家这一次连正眼都懒得多瞧他们两个一眼了,一马当先朝着房门内的方向走去,看他那个架势,完全就是已经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主场,便好似居住在这里的主人原本就是他关三当家一样。
当乔清澜悄无声息地来到院内屋顶上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两个姓马的家伙从地上站直起身来,跟在三当家的身后朝屋内走去。
入眼处,马二凉脖颈上红得发紫的印痕和淤青都还十分清晰。乔清澜当即明白,这一定是三当家的杰作,这院里除了自己之外,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马二凉总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马立侨也肯定舍不得这么对自己的侄,唯有三当家,他理所应当对马二凉恨之入骨的,这原本就是励王最想看到的一幕。
看着这个印痕的形状,十有八九就是三当家用自己手上那副镣铐的长铁链给勒出来的。乔清澜先前听三当家只是一个落地的秀才,被带上寨里头当土匪之后,他也一直都是充当军师的角色,还一度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现在看来自己有些想当然了,能够当上土匪窝里的三当家,自己手上没有两把刷,总归是不成的。
如若马二凉能够被三当家给彻底勒得断了气,那么她乔清澜就真的可以彻底放心了,甚至于都不需要再度守在这个地方蹲着观察,她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马立侨绝无可能再做出那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情了。马立侨虽然软禁过自己的侄,但乔清澜看得出来,马立侨究竟有多么在乎他这个如儿般的侄。
他再怎么忠心与那个关三当家都好,在自己亲侄被杀的血海深仇面前,马立侨不会当场发狂把三当家给杀了就已经算是万幸,指望他忠心不改,简直是异想天开。可现在却并非如此,虽然马二凉脖颈上的淤痕颇有些触目惊心,但毕竟只是淤痕,总有一天会散的;而马二凉本人依旧活蹦乱跳,可见他连受伤的程度也很是有限。
而且三当家虽然看起来强势得有些无理,对马氏叔侄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一副“我瞧不起你们这两个叛徒”的样,但是乔清澜能够感觉得到,三当家的情绪已经相当冷静,并没有太多的杀气和戾气存在着了。
先前自己尚未来此的那段时间里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乔清澜无从得知,自然也就不会晓得三当家究竟是被如何服得软下心肠改变了初衷,明知道马二凉出卖过枫木寨不止一回,甚至于在三当家看来或许就连马立侨都是叛徒的情况下,最后却依然还是饶了马二凉一命,并没有当着马立侨的面把他给杀死。
可是,看着这三个人陆续步入房门之内,乔清澜下意识地眉头一皱,心里头那种不能放心的感觉不减反增。她莫名地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三当家把这两个家伙叫入屋内话,并没有其他更多复杂的意思,也不是打算进了屋再收拾他们,而纯粹是担心在这露天的院里更容易隔墙有耳,他想要掩人耳目罢了。
乔清澜再度一个飞跃,迅速离开了自己当下暂时栖身的屋顶,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三个家伙所处的房屋之上。
因为猜测着或许那马氏叔侄和三当家都会对此有所防备,所以乔清澜非但落地时全神贯注,坚决不让自己的行动有任何意外发生,还没忘了仔细检查了一番屋顶之上,直到确定此地并没有被他们设下诸如牵线铃铛等警醒的机关之后,方才稍微放下心来,开始掀开瓦片专注于监视和监听屋内的动静。
瓦片一掀开,马立侨为自己辩解的声音立时便清晰地传入了乔清澜的耳朵里头:
“三当家,我们先前当真是被唐悟瑾给软禁了的,两个卫国士兵一直站在屋门口,我们一开门就能对上那两张臭脸……属下绝无半句欺瞒,还请三当家明鉴!”
“你的都是真的?”
三当家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酷,其中充斥着怀疑的意味,不过乔清澜听得出来,三当家其实是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