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励王事先什么都没有说,然而乔清澜已经基本上可以猜想得到,励王今天一天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内心的忧虑无人知晓,也不敢与旁人分说,煎熬了一天,如今好不容易才再次见到励王,然而真正见到带伤的他站在自己面前,乔清澜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预设了千百遍也止不住的心疼。
“没事儿,只是皮肉伤。母妃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下手也会有分寸,以我的身子骨,这点儿小伤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让清澜帮殿下再看看吧,重新包扎一遍,也能好得更快些。”
按照乔清澜的经验和认知,和妃对伤口的包扎手法一贯是粗枝大叶,尽管她从来都没有吝啬于给自己的儿子用最好的金疮药,但是上药时简单粗暴,包扎又很是随意,这些都不利于伤口的愈合,就算将来愈合了,留下的伤疤也会无可避免地深上三分。在自己没有入府之前,励王如此将就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既然有自己的存在,当然不能再这么马虎。
一边说着,乔清澜的手一边就习惯性地伸向励王的外衣。有过数次经历之后,励王对乔清澜的这个动作已然不再陌生,之前也没有怎么抵触和反抗了,可是这一次,乔清澜的手指并没能如愿触碰到励王的朝服,就已经被他反手抢先一步抓住了乔清澜的手腕。
“不用了,现在太晚了,还是上床先歇着去吧。”
乔清澜心头又是猛地一抽,励王的这句话听起来貌似很正常,但熟悉他的乔清澜却从中听出了十分明显的敷衍的味道。
他为什么不敢让自己褪下他的衣物,帮他重新处理创口?
“殿下您不必担心,清澜今日一直在房中,休息很充足,并不困倦。”
“我也挺累的了,我也想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殿下所言极是,您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是该好好休息的。”
乔清澜能够感受得到,攥住自己手腕的那五根指头骤然一紧,力气大得指关节都开始泛白了。
那代表了自己果然戳中了他心头那个不欲为人所知的点,才会让他在瞬间生出不同寻常的反应来。这也便等同于代表了自己没有猜错,励王果然受了不轻的伤,而且基本上可以确定,他这一次受伤的严重程度,肯定要比之前自己见过的那数次都更加严重。
“殿下,就是今日清澜不给您重新伤口,接下来的数日之内,清澜也总是要帮您换药的,这个时候看见创口,与明日看见创口,又能相差到哪里去?连致命的创伤,清澜也见过不止一回了,难道这点儿小小的皮肉伤还能吓得住清澜么?殿下不如宽心,就在这榻上稍作休息,也许您打一个盹儿,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整理妥当了呢?”
励王的双眉紧锁,整个身子都仿佛僵直成了一座雕塑一般,但攥着乔清澜手腕的手指,力道到底还是渐渐削弱,直至最后彻底松开了。
他知道乔清澜说得不错,就算今日没有看见,明日还是需要她帮自己换药的。以前乔清澜不在府内的时候,自己只能将就着把一些够得着的伤口胡乱撒上些许药粉,至于后背上那些个够不着的地方,只能通过以药酒淋身的方式来代替换药。
这种治疗方法不但过程极其痛苦,而且愈合的速度还远远比不上正儿八经的换药,至于留下疤痕的事情,励王倒是从未在意过,他这张脸长得好看,看起来像是个沾花惹草的风流种就够了,本质上的励王绝非是那等在意皮相之人。
但是如今既然有了乔清澜,在感受到她换药包扎之时展现出来的娴熟技巧,以及她自行调配的金疮药对于伤口的止痛止痒和快速愈合,乃至于淡化疤痕等各方面究竟拥有多么奇妙的疗效之后,励王还真的觉得,自己有些舍不得就这么抛弃了乔清澜轻巧细致的治疗手法,重新回归先前的活受罪了。
不过,最终令得励王放弃了原先想要尽可能瞒住乔清澜,不让她看见自己今日身上的新伤,尤其是胸前的这道血淋淋的口子的原因,还是乔清澜本人实在太聪明了。他自认为自己已经伪装得很是巧妙,说话的语速和腔调都十分正常,仿若随口而出的理由明明也是那么的有道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让乔清澜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其中的端倪来。
就像第一次见面,乔清澜就能看出来自己和传言中那个好色王爷并不一致一样,今日的她也能看出自己在故意不让她为自己包扎。或许,正是因为她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看穿自己的面具,读懂自己的内心,所以自己才会在她身上第一次尝试到真正的爱情滋味,甚至于觉得彻底离不开她了吧。
励王并没有躺下,因为他的前胸和后背都受了伤,两边肩膀上也都有鞭痕,实在不怎么方便躺下。乔清澜看见他对着那张本应该很舒服的软榻一脸为难的样子,心里头就好像被塞了一大团棉花一样,只觉得堵得慌。
用力地摇了摇脑袋,乔清澜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跟以往一样的镇定,旋即把边上的一张椅子挪了过来,又给他往座上垫了两个软垫,好让他坐得舒服一些,却又不会触碰到身上的伤口。
励王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只看着那张床榻,尽管知道身边的乔清澜一直在轻手轻脚地忙活着什么,他的双眼也没有挪向别处。直到乔清澜过来扶他,他方才就势侧移了一步,慢慢悠悠地坐到垫子上。
等到乔清澜小心翼翼地褪下励王穿在身上的朝服外套,看见穿在里面的中衣的时候,才知道原先自己做的那么多心理准备,事实上都远远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雪白的棉质中衣上,至少有一半已经被血水浸染,混合着从皮肤上粘带下来的药粉,味道血腥而芳香,颜色凄美而艳丽。
方才因为烛光昏暗,加之衣服色深的缘故,乔清澜最初还没有注意到,只是闻见香料的气味而已。
这会儿看见中衣上的醒目血渍,再重新翻开手上的外衣来看,乔清澜方才发现,原来这件自己第一次见到的新朝服,居然已经有所破损。
裂开的地方位置大约是前胸交领领口之下,此处现在已经不知道被谁精心修补过了,如此细密的针脚,倘若不是这样静距离特意仔细地观察,想必是很难发现得了的。
想必这等高超而细腻的女红,不会是和妃的手笔,十有八九,是那位自己上次所见,一直站在旁边,一脸慈祥的嬷嬷。
尽管已经被重新缝补过了,但既然乔清澜看出了缝补的痕迹,自然也就能看得出来,这样的裂口很明显是和妃那条威力绝伦的鞭子造成的。也不知道今日的和妃究竟生了多大的火气,连最外层的衣服都被这一鞭子给抽成这样,乔清澜还当真是第一次见到。
更加小心地褪下中衣,虽然励王一直都没有反抗过,也不曾吭过半声,但他时不时便会一抽的身子还是无可避免地暴露了他的痛楚。
好不容易把中衣褪下,将前胸缠了好几圈的白布也一层一层地全都拆了下来,乔清澜这才终于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看见了前胸处那道明显最为严重的伤痕。
长长的鞭伤一路自左胸的心口下方,约摸一个小指甲盖的距离上,一路朝右侧方向蜿蜒而下,一口气直接延伸到了胸腹部的位置,只这一下,便仿佛在励王上半身的前面划了一条自东北向西南而去的楚河汉界。
这会儿上面的血液都已经完全凝固了,结成的血痂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红黑色调,很有些凹凸不平的观感,看起来就好似在励王的身上盘这一条细长的毒蛇一般,很有几分夹杂着狰狞和暴力的诡异的美感。
乔清澜怔怔地看着胸前的这道伤口,一时间几乎有些痴了,伸出手指,颤抖着想去触碰一下,却又总觉得这么可怖的创伤,只怕自己只要稍稍一碰,就会牵连起一大片皮肉的剧烈痛感,说不定立时就能够把励王给疼出一身汗来,于是一时间根本不敢下手,只好继续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心里头不住琢磨到底该怎样才能让殿下好受一些。
“清澜,是不是看起来很可怕?你要说觉得看着不舒服,就别管了,先上床去歇着吧,我回头自己包上,过几天自然也就好了。这可是连你都赞不绝口的金疮药,母妃今日在我身上一次性就用了小半瓶,这点儿小伤不会出问题的。”
励王以为一向都表现得要比寻常女子胆大的乔清澜,这一回也终于被吓到了,想想她再怎么非同一般,说到底毕竟是个姑娘家,就算是见过血的人,看见这么血淋淋的可怕伤口,心里头多少也会觉得有点膈应的,刚才说不准她就已经一直都在强撑着想要照顾自己了,自己委实太过粗心,连这个都没有看出来。
“清澜,你真的别管了,实在不行,你帮我把玥叁喊过来,让他来给我换药,他那个人一贯心细,你是知道的,他来帮我换药,你……”
“殿下,清澜无碍的。”
励王还想絮絮叨叨地继续劝说点儿什么,在他看来,现在自己甭管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劝得乔清澜自己去休息,不要再面对着自己这道恐怖的鞭痕勉力强撑,那就是有价值的好话。可是,他还没能彻底说个囫囵,就已经被回过魂儿来的乔清澜温柔而坚决地打住了话头。
乔清澜一语话毕,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多余的废话,便直接开始上手为励王处理伤口。
她反应过来之后,立时就想通了。自己触碰到他的伤口,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没有感觉,而且如此之深的创口,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是想要重新包扎,肯定要先把伤口洗了,消完毒,上了新药,才能够最后用绷带再重新包裹上。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则无比漫长,不管是哪一个步骤,都势必会让励王经受到多次疼痛的打击。
如果想要将励王忍受的痛苦降至最低点,除去自己动手的时候必须尽可能放轻动作和加快速度以外,还有一个可行的策略,就是先为他涂抹上一层麻沸散。
虽说麻沸散的加入,多多少少都会减弱一点儿金疮药的药效,然而两权相害取其轻,在乔清澜看来,与其拼着让励王疼个半死来保留最大药效,倒不如最初这几日就让伤口愈合得慢一点儿算了,只要不用遭那么多罪,这点儿小小的代价还是值得付出的。
“清澜,你给我用的这是什么药啊,清清凉凉的,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这也太神奇了!”
励王只感觉到自己的创口处有一种清凉中带着丝丝酥麻的舒适感,入眼所见,分明能够看见乔清澜正用药勺子一点一点地舀着药粉,再均匀地撒到自己的伤口之上,可是以前每次给新伤上药时都必定会经历的剧烈疼痛,今日竟然彻底摈除了,这不由得令励王啧啧称奇,想不到乔清澜治伤制药的本事已经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这种神乎其神的药委实难得。
“清澜只是加了一点儿麻沸散,根本算不得什么调药大家。如若真的让制药的大国手知晓了,只怕反而要指责清澜没有常识,害了殿下了。”
“怎么会?”
励王可以相信全天下的人都有伤害自己的可能,但是母妃和清澜是绝对不会的。对于这一点,他同样相信。
乔清澜没有解释什么,医药方面的事情,励王本来也所知甚少,如果自己跟他解释自己是怎么把麻沸散和金疮药调和在一处用在他的身上,才会导致他现在觉得伤口不怎么有疼痛感,但是这种做法又会有另外的弊端,才说真正的大家会质疑这样的做法等等等,乔清澜怀疑自己不知要多耗费多少唇舌才能让励王彻底弄明白。
只是励王明白了,对他又有什么帮助呢?
励王的谋划他的大计,本来就不需要懂得这些。至于他身上的伤,有自己在也就足够了。
乔清澜处理完了前胸这道最可怕的伤疤,其他地方的鞭痕和这个相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乔清澜内心过多波澜的了。于是,她又一鼓作气地把其他所有的伤口全部重新清洗、上药、包扎,等到帮着励王换上新洗好的家居服,把换下的带血的中衣亲自拿去烧掉之后,时间已经整整过了一个时辰,外头的更夫,又一次敲锣而行了。
“清澜,辛苦你了。”
励王有些心疼地把乔清澜的一双小手握在自己的双掌掌心里头。乔清澜是习武之人,她本来一直都是内力醇厚,血气旺盛,她的手也一直都显得很是温热,就算是寒冬腊月的季节,按道理来讲也不会出现手脚冰凉的状况。然而今天的乔清澜,在处理完这么多事情之后,当她再一次出现在励王面前的时候,励王却一眼就看见了她明显苍白憔悴的脸色。
那双纤纤玉手,也是第一次变得如此冰冷。
“清澜,你这是怎么了?虽说现如今已是冬季,可你向来身体强健,不会似今日这般血气不足的。”
乔清澜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才好。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变得这般虚弱,道理很简单,换成任何一个人,一整日下来就只吃了三勺米饭喝了两杯清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入过口,撑到半夜三更肯定也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的。如若换做向氏那么一个娇生惯养的人来的话,指不定这会儿已经给饿晕过去了。
她很想按照惯例跟励王说一句自己没有关系,但是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摆在这里,冰凉的双手还在他的掌心里头焐着,自己这样说,根本没有半点儿可信度,就算是个二傻子在这里,这会儿也能听出来是假话。
既是如此,倒还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说来得爽快些。
“清澜,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病了么?生病的话不要强撑着,赶紧上床上休息吧,等明天天亮了,我去给你请御医来看看。”
“殿下,此事不急,清澜只是今日没有休息好,回头调息一番,自然也就好了。”
乔清澜根本不需要休息,或者说,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安心休息得下。身体上的伤确实已经初步处理好了,虽说加了麻沸散的药效不见得太好,但只要每日定时换药,早晚也还是能彻底恢复的。可是,有些事情却绝非双眼所见到的这么简单而已。
旁的不说,就说能够惹得和妃如此大动肝火,下手的力道远超寻常的事情,就一定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
“清澜,你想多了,母妃不过是亲眼看见我穿着一身上朝的礼服,帽子上五颗珠子明晃晃地在日光下泛着反光,所以心头一时气不过,下手失了准头罢了。虽然我今日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明白的,今日禁足结束,入宫复朝,我是肯定要去见母妃,而母妃也……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励王自嘲地笑了一笑,说话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情不自禁地带着三分低沉。
乔清澜心里头也不好受,说实话,励王的这番解释乍一听起来貌似也挺有道理的,但并不能够说服得了乔清澜:
“如若和妃娘娘当真为了殿下擢升五珠亲王一事而大发雷霆,却不知殿下又是如何才能让和妃娘娘平息怒火的呢?”
励王心头一紧,有些没想到乔清澜居然还不肯这么容易就放弃追问。要说自己已经让母妃平息了怒火,似乎也可以说得过去,虽然直至最后,母妃还甩给自己一个两难的选择,然后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扫地出门了,但却并不是为了五珠亲王这桩事情,这一件明显已经翻过去了。
只是,令母妃息怒的过程一波三折,其中更是有些东西,励王并不愿意让乔清澜知晓,所以这会儿的他只好继续避重就轻,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又能怎么样呢?母妃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再怎么样也是母妃的亲生儿子,不过鞭子落得狠些,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至于母妃,都把我打成这样了,气也总能消了吧?”
“殿下把事情说得过于简单了。”
乔清澜摇了摇头,幽幽说道:
“殿下擢升五珠亲王的事情,和妃娘娘是肯定不会开心的,她不但是一时气愤那般简单,对于和妃娘娘来说,殿下这样做,等同于已经把她给您设定好了的,走了数十年的人生路途和计划在一夕之间全盘破坏掉了。虽然清澜只是有幸见过和妃娘娘一面,却也知道以娘娘的性子,此一事于她而言究竟是多大的打击。”
“殿下身上数鞭,只有一鞭失了准头,也就是说,和妃娘娘的情绪失去控制,连手上的力道都无法掌控自如的情况,便只有这短短一鞭间隔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是不符合常理的。如若您没有想到什么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说服和妃娘娘,让她觉得您这样做其实利大于弊,或者已经别无选择的话,和妃娘娘绝无可能如此之快便平复心情的。”
励王没有想到,乔清澜明明今日根本就没有踏入过皇宫大门一步,那就更加不用说能够进入到和煦宫中,听见自己和母妃的谈话了;而且以她那寥寥无几的进宫次数,尤其是唯一一次入宫拜见母妃的枯燥经历,励王也绝对不相信这样就能够让乔清澜在和煦宫内拥有能够偷听到自己和母妃独处时的对话的高级眼线——
然而即便如此,乔清澜一旦认真推测分析起来,竟然依旧如同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一般,将事实真相都说得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