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不论我寻了什么理由,那又有什么相干呢?”
“只要能够说服得了母妃,成功逃过这一劫,不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可是,殿下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乔清澜实在忍不住问出声来,她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强忍着的酸涩之意:
“和妃娘娘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改变主意的人,殿下您是不是答应了,以后……以后……会尽全力对付御林军,会杀了谢子夜,杀了薛应,杀了御林军上上下下所有的将领,会把御林军从卫国第一强军打落十八层地狱?”
励王不经意间简直被乔清澜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吓了一大跳。乔清澜的思维怎么会跳跃得如此之厉害,一下子就把自己今日同母妃说的内容,与御林军联系到一处去?莫说今日谈及的事情,跟御林军说到底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干系,而且苏渠死了之后,母妃也从未曾想过一定要让谢子夜也一并送命的事情,就说“答应”二字,用在此处本就十分古怪了。
“想要对付御林军,虽说是母妃之命,但在东境的时候,我就已经动过手了,现如今又何来什么答应不答应呢?这就更加谈不上是什么代价了,清澜,你为何会这样想法?”
“因为清澜明白,殿下自己的本愿,是绝对不愿意做出对御林军不利的事情的。”
这一次,励王是真的动容了。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看出来的事情,乔清澜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虽然当时就连殿下您自己也分辨不出那份地形图是真是假,但您心里头已经猜测到了,地形图有诈的可能性会远远高于真实无误的可能性。您知道这是让御林军送死的最好机会,和妃娘娘的命令让您无法违背,但是您让人送这份地形图给予谢将军的时候,还特地交代过,要告诉他这份地形图是从马二凉处得来的,真伪未知,让谢将军看看是否有用。”
“您不曾误导谢将军,还隐晦地提醒了他一句,后来谢将军重伤而归,您更是第一时间派遣了最好的军医为他疗伤,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谢将军的性命。清澜那时就在殿下身边,殿下脸上的焦灼挂虑之色不曾作伪,这一点清澜看得分明。您其实并不想对付御林军,您所使的计谋,说到底都不过是遵从母命而已。”
励王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十分勉强的笑容。乔清澜真真是将他这些年来藏匿到最深处,面对着任何人都决计不敢说出口来的心事,全都表达出来了,竟然能够在如此突兀地境况下,找到这样一个不知积福了几辈子才能够找到的知音,得到这样的一个难能可贵的情绪宣泄口,此事实在超出励王的想象之外,一时间,他仿佛有着千言万语,但却又偏偏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唐悟瑾,既然姓了这个姓氏,叫了这个名字,封了这样的封号,就凭头顶上戴着的这五颗珠子,他就不可能会真心实意地去做任何对不起卫国,对不起江山社稷的事情。想不到自己在这个充满了腥风血雨的世界上活了这么多年,第一个真正能够读得懂自己这份心意的人,不是母妃,不是吴氏,也不是父皇,而是她。
乔清澜。
她莫非便是苍天怜悯自己这些年不为人知的内心煎熬,而特别赐予自己的命中人么?
“殿下,若是您不愿意对御林军下手,却要去做一件又一件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清澜担心您会很难接受,到时候您内心煎熬之下,便会跟自己过不去,甚至于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都不无可能。先前苏将军殉国,谢将军重伤的时候,您还可以说服自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枫木寨,但若是接下来需要您出动自己的力量对付他们,您又该如何自处呢?”
“好了,清澜,这一切都不过是你自己的猜想而已,我又几时说过,你猜的便全然都是正确的?”
励王轻轻一笑,笑容里居然莫名地看起来仿佛比方才一下子轻松了三分:
“其实母妃最想要对付的人就是苏渠,如今苏渠已经死了,我又一路上卖给了谢子夜好几个人情,以谢子夜耿直的性子,想要他这样便成为我的党羽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想要他在情感上偏向于我而不是晟王,对我感恩戴德必要的时候倾力报我的大恩,这一点我倒是很有把握。既然有了这么好的效果,母妃又怎么还会想着要杀掉这么一个潜在的助力呢?”
“那……殿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就是,母妃今日已经说了,谢子夜死与不死影响不大,她不会有所强求。至于御林军中的其他人,如今江山稳固,国都之内更是一片太平盛世,母妃就算是想要对付御林军,也肯定要寻找最为合适的机会,以最保险最安全的方法对付他们,就好似在东境借助枫木寨之手那样,让我或是我的心腹手下亲自动手杀人,这种蠢主意母妃是不会出的。”
尽管最后那一句话,听上去多多少少似是有那么几分在嘲笑乔清澜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生出的念头也太过愚蠢,更是完全小瞧了自己母妃的能耐与头脑,但是励王脸上挂着的那一抹宠溺的微笑,和略带着几分戏弄与宽慰的口吻,已经让乔清澜在入耳的那一瞬间就明白,励王完全没有这样的恶意,不过是想让自己放心罢了。
“既然和御林军无关,那么殿下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我都说过了,我付出的代价就是挨了一顿好打,你怎么就是不信呢?想不到我说的话如此没有可信之处,委实令人伤心啊。”
励王故意用一种委屈巴巴的语调说着话,那么一副我见犹怜的可爱语气,简直充满了形容不出的别样魅力,让乔清澜呼吸都为之一滞,整个人一时间有些傻乎乎的,明显被励王这突如其来的一手给弄得有几分发晕了。
“殿下……说笑了,清澜……清澜怎敢不相信殿下所言……”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儿来,回想起方才励王说过的那些话,虽然一听这个语气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气和伤心的样子,但乔清澜还是担心励王真的会对自己有所误会,急忙想要解释清楚什么,却偏偏一开口就支支吾吾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剩下满脸尴尬而略显焦急的笑容。
“行了,不逗你了,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关心我而已。三更天都过了大半,眼看着就快四更了,我五更天就要起床,剩下的休息时间真的不多了。我的乔娘娘,你让不让在下先睡上一觉?”
乔清澜这才猛然间反应过来,知道如今三个月禁足期限已经过了,既然刚刚过去的一日,是励王恢复出府上早朝的第一日,那么在此之后,除非特殊情况而休朝,否则励王就要每日按时早起早朝,再也不能睡懒觉了。自己只顾着担心和妃娘娘给励王出了什么会令他为难的难题,让他付出某些折磨身心的巨大代价,却竟忘了这一点,当真顾首不顾尾。
“殿下恕罪,是清澜考虑欠妥了。殿下快些歇下吧,不需要担心清澜,睡一觉,清澜自然也就都恢复了。”
励王倒是真的没有太过担心,因为他感觉得到,乔清澜虽然双手冰凉,但脉象还是很平稳的,说明并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以她的年龄和内力,睡一觉就能恢复的确不是虚言。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第二日清晨,乔清澜竟然极其突兀地提出了,要随他一同入宫的要求。
励王不知道乔清澜入宫所为何事,但他很清楚,这会儿的乔清澜要是入了宫,被母妃给撞见了,那就大事不妙了。
然而令励王感到为难的是,自己想要拦住她不让她进宫,但与此同时,这样做的真正理由,他还不能就这么直接说出口。如若真的让乔清澜知道了母妃对她竟然带有如此之大的恶意,简直就等于是怀着必杀之心的话,励王还真的无法事先预料得到,乔清澜究竟会出现怎样的反应。
万一她一个想不开,跑去做了什么傻事,那自己就真的是千百万个追悔莫及了。
“殿下,您禁足三月之间,清澜身为您的女眷,自然应该陪您同进同退,断没有自己出府吃喝玩乐,随意走动的道理。如今三月之期已过,您已经解除禁令了,而清澜也已有四月未曾见到皇祖母。如若再是不去的话,清澜只怕皇祖母都要忘了清澜是何许人也了,这总归不是尽孝的道理啊。”
乔清澜知道,有些话自己不用说,励王也能明白的,同样地,就算励王什么都没有多说多问,乔清澜也知道励王殿下心里头其实对自己的算盘了如指掌,什么都清楚。
听见“皇祖母”三个字,励王却是忍不住眼前一亮。他当然知道最开始的时候,乔清澜入宫去见皇祖母为了什么,当时的她便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刺杀之后,心中明白有人想要她的性命,从而希望依靠皇祖母这块挡箭牌来帮她挡住一两根冷箭的。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正是依靠这块挡箭牌,母妃才投鼠忌器,没有再动过杀了乔清澜的念头。
虽然励王也知道,既然这一次母妃如此决定,想要再一次夺走乔清澜的性命,那么她肯定也就做好了全盘考虑,包括像皇祖母很是疼爱乔清澜这样的事情,她也一定已经衡量过了,自己就算把皇祖母搬出来,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动摇母妃的心志。
但是,如若真的能让清澜今日入宫,将她在皇祖母心中的地位加固,最后带着皇祖母一道去见母妃,那么在皇祖母的面前,也许母妃也会有所收敛,看在她老人家亲自出面的份儿上,再饶了乔清澜一命也为未可知。
一念及此,励王的心思登时活络了起来,对于乔清澜想要入宫的请求,也从最开始的反对转变成了迟疑。
乔清澜看出此刻励王决断不下的心思,立马上前一步,一边帮他戴上珠冠,一边柔声提醒道:
“殿下,距离开朝的时间所剩无几,您若是再不动身,只怕就要误了时辰了。五珠亲王上朝第一日便姗姗来迟,这可不是什么好印象啊,殿下还是早作决断的好。”
励王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终于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让乔清澜入宫,只怕三日一过,自己就算瞒着她拼命拖延也无济于事,母妃再怎么样,都是不会放过她的,倒不如这会儿就让她进宫,或可于绝境处搏一线生机。
“你是知道我母妃性子的,自然当知她那人不好应付。入宫可以,去皇祖母处也可以,但皇宫之大,三宫六院,你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到处瞎转悠。上一次不小心碰见了晟王,那倒也没什么,那会儿他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自然对你也就没什么想法,但这一次如若再见到你,只怕晟王就不会轻轻松松放过你了。这道理你能明白吧?”
“殿下放心,清澜心中有数,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
只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依旧远远超出了励王事先的想象之外。
他肯定跌破了两颗眼珠子都不会料到,口口声声说着要去找皇祖母联络感情的乔清澜,一入皇宫,跟励王分道扬镳了之后,就眼睛也不多眨一下地,一口气直奔至和煦宫的正门口,并且半点都不带犹疑的,直接就让守着宫门的侍从进去,通报了和妃娘娘。
乔清澜虽然只见过和妃娘娘一面,但是她既然已经猜到了和妃娘娘的身份,自然也就会知道某些身为暗羽盟中人,不管何时何地,身处何种境地,都肯定不会抛弃的良好习惯,譬如说,不论早睡还是晚睡,哪怕是通宵未眠,只要到了五更一刻,就一定会准时起床这一点。
这也是为什么乔清澜如此有把握,知道自己只需要跟着励王一同入宫,等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定可以见到醒着的和妃娘娘的缘故了。
“你说什么?谁要见本宫?”
正在喝着早茶看着话本的和妃,含在嘴里的一口茶水好险才没有被她自己给重新吐了出去。艰难地咽了下去,又忍不住咳嗽两声,和妃抬眼看向那名前来通报的侍从,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是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也开始出现耳朵不好使的状况了。
“回禀娘娘,是励王殿下府内的夫人乔氏前来给娘娘请安的。”
“乔清澜?”
这一次,和妃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没有老耳昏花听错事情,但她心头脸上的惊讶之色却不见稍减。
“励王殿下自己呢?有没有一同过来?”
“没有,是乔娘娘自己一人前来,身边连一个侍女都没有带着。”
这就奇怪了。如若说,此时此刻站在宫门口等候召见的乔清澜,是由唐悟瑾领着过来的,那么和妃或许也会惊讶,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大惑不解,她顶多只是有几分腹诽,不大理解以自己儿子对乔清澜那傻子都看得出来的真情厚意,怎么会隔了一日就下定决心来履行三日之约,但除此之外,或许更多的还会是欣慰和放心。
然而,励王并不在,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和妃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自然也明白这会儿应该是刚刚上早朝不久,励王自己入宫的时间,很有可能和乔清澜入宫的时间是同步的。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这小俩口同时一大早就入了宫,励王去寻他的父皇办国家大事,乔清澜却径直跑到自己这里来赴三日之约?
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如此冷心无情了?乔清澜那个丫头,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忠,对自家儿子竟然可以死心塌地到这种程度,让她自己一个人来送死这种事情她都肯做?
和妃不管怎么想,都没有办法理解得通这对小男女心里头究竟在琢磨些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两个人同时都开了窍,一个顾全大局一个深明大义,还是乔清澜其实一无所知,被最终两者选一选了自己的励王给蒙骗着找过来的。
但无论如何,乔清澜今日能来,怎样想都应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而且和妃也绝对不相信这么一个小丫头就能在自己眼前耍出什么花样来,这样想着,和妃微微一笑,扬一扬手,温和地说道:
“让她进来吧。”
站在朝堂之上,刚行过大礼,起身站定没多大会儿的励王,突然间觉得两边眼皮子都猛烈地跳动了好几下。老人们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作是吉兆还是凶兆。好在励王本也不是特别相信这些事情的人,这会儿只是晃晃脑袋,也就不多想了。
乔清澜进入和煦宫的头一刻钟,照例当然只能是各种有内容没营养的日常寒暄。毕竟有外人在场,不管是乔清澜还是和妃,都伪装得非常矜持识大体,完全是一副婆媳之间和睦相处,和乐融融毫无矛盾的太平模样。就这么聊了足足一刻钟,乔清澜固然很是佩服和妃这么多年伪装贤妻良母的本事,和妃也不得不佩服起乔清澜死到临头还有如此的镇定功夫来了。
终于,眼看着例行的客套通通都可以结束,这个时间,也差不多是该进入正题的时候了。和妃终于找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把所有人都撤出了和煦宫的内堂之外,这个偌大的婆媳见面的厅堂里,此时此刻就只剩下和妃认为的,彼此之间可以知道接下来要谈及的事情的三个人了。
“清澜,你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还能如此真心为我家瑾儿着想,照这样看起来,你倒当真是一个好儿媳的上佳人选。只是可惜了,有些事情已经晚了,不这样做,便无法补救得回来,本宫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乔清澜心头有些隐隐的猜想,她看着和妃那双深邃的眼睛,总觉得眸子里藏着某些自己看不懂的,却透着一股子莫名杀气的色彩。这个时候和妃说的几句话,虽然乔清澜并不能够完全听明白,但她至少也能够听得出来,和妃语气之中虽然有所惋惜,但她本人决定好了的事情并没有动摇,而这个决定,十有八九跟自己有关,还纯属来者不善。
不过,上一次的刺杀事件,乔清澜至今记忆犹新,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现在的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真正想要杀了自己的人不是励王殿下,也不是其他什么人,正是此刻端坐在自己面前,直到不久之前还在同自己和和气气聊着家常的和妃娘娘。所以,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也并不会让乔清澜措手不及,大吃一惊。
“多谢和妃娘娘相信清澜对殿下的心意,清澜感激不尽。上一次清澜来此之时,就见过辛嬷嬷您一次,多蒙您的照顾,清澜心中感念。上一次未曾识得嬷嬷您的庐山真面目,是清澜眼拙,还请见谅。”
辛嬷嬷莫名其妙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一时间真心吃不准这个乔清澜为什么在应付了和妃娘娘一句话之后,就要把话题如此突兀地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和妃娘娘同励王殿下之间的那个三日之约,她是知情的;三日之约直接关系到乔清澜的身家性命,她也是晓得的。
可是这个乔清澜只隔了一日就来到此地,却又一不求饶,二不表态,只把时间和精力如此无谓又无故地浪费在自己的身上,这么神奇的思维方式,辛嬷嬷自诩活了这么多年,当真是第一回见到。
不过,对于这个敢于主动来承担整件事情的乔清澜,不管从什么角度和立场出发,辛嬷嬷还是打心眼儿里钦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