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谋面。你在本宫面前问及土匪,莫非是怀疑本宫通匪不成?”
“清澜的确怀疑过。”
“放肆!”
“清澜的确放肆,但绝不是无的放矢。”
“此话怎讲?”
乔清澜双眸微眯,唇边上扬的弧度再度勾起三分,方才只是浅笑,然而现在看起来,却多了几分邪魅和玩味:
“因为马二凉,识得龟死之术。”
朝堂之上,出现了第一个热议的话题,十分罕见地竟是来自于南境。
今年的卫国,虽然总体上朝局安稳,四海太平,但局部地区还是难免出现各种问题。前有水利失修,旱涝不均,后有东境流寇猖獗,远嫁的公主被掳,当真是各种暗流涌动,盛世的表象下隐藏着许多不平之事。然而,这一次南境所上奏的,却绝对是一件十足十的大喜事。
南境今年整个秋季的收成,到现在已经基本到了尾声,经过一番粗略统计,南境各种农作物的收成都比去年翻了至少一番,其中水稻的收成最是喜人,竟然足足是去年的三倍有余。南境五郡郡守联名上奏,说是南境百姓有功,缴纳的赋税也不曾有所拖欠,恳请圣上奖赏南境百姓,同时也多派一些人手前来南境帮忙运输税粮,送往国库。
农业是立国之本,南境大丰收这么好的消息,圣上当然不可能不喜笑颜开。特地让御前总管将这份特殊的捷报当堂念了一遍,方才笑着开口问道:
“诸卿,南境的捷报尔等都听过了,以诸卿之见,南境五郡应当如何奖赏为好?”
“父皇,儿臣以为,南境此次立了大功,上缴国库的钱粮,正好可以帮助旱涝灾区稳定灾情,救济难民,稳固朝局江山,这是关乎整个卫国国运的大功劳。所以儿臣以为,南境五郡的衙门居功至伟,应当将他们自郡守以下,通通论功行赏,加俸升职,让其他各郡都知道父皇乃是千古明君,只要他们认真管理好地方,就一定能够有大好前途。”
圣上赞许地点了点头,晟王这番话说得着实很有道理,旁人不提,至少这南京五郡的郡守,这一次绝对是说什么都应该大赏特赏一番才说得过去,可以彰显他的仁德圣明的。
“父皇,儿臣以为晟王此言有理,五郡的郡守衙门的确应该论功行赏,但除了官府以外,以父皇之福泽深厚,卫国之昌盛兴隆,百姓也应当有所赏赐,才能真正彰显父皇的圣明,和卫国的强大。”
说话的人自然就是太子殿下,在场的文武百官,这些年来早就习惯了晟王和太子二人相争,一人说东,另外一个人就算觉得第一个人说的东有道理也一定要再加上一个东北才能心里头舒坦的节奏,所以这会儿,晟王所言即便太子也无力反驳,但他硬是要加上对百姓的赏赐,这倒也并不算是多么出奇的事情。
更不要说,那份捷报当中,本来就有提及要奖赏百姓的事情了。
“太子所言也有道理,朕也有意要奖赏南境的百姓,好让其他三境的百姓们有一个榜样。既然太子提及,那么太子不妨说说,你有什么赏赐百姓的好主意吧。”
“儿臣以为,对百姓来说,最令他们高兴的想必莫过于屋内堆满钱粮,父皇可以下诏,让他们只按照去年的赋税数量收取税粮便可,富余的收成,便作为对他们的皇恩厚赐,到时候东境五郡的百姓一定会对父皇感恩戴德,其他三境的百姓自然也会知道自己该如何尽一份绵薄之力,来效忠父皇,为社稷做贡献了。”
圣上微微挑了挑眉头,对于太子这个建议,他一面觉得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另外一面,却又觉得就这么一句话,便把本来可以充实国库的那么多税粮都直接扔了,这实在有点儿做不到,毕竟国库现在的情况也不见得就能富裕到哪里去。
圣上的片刻停顿,立刻就给晟王抓住了机会。他当即出言反对,振振有词道:
“父皇明鉴,儿臣以为皇兄这个建议有失妥当。以富余的税粮作为奖赏固然是一番厚赐,但是整个卫国境内,并非是处处丰收家家有粮,尤其是发了旱灾涝灾蝗灾等灾害的地区,想必今年的收成都是入不敷出,如果没有南境上缴更多的税粮来作为添补,只怕到时候这些灾区就会产生无数难民,难民中会滋生刁民,匪患频发百姓犯法,诸多问题都会凸显。”
“晟王,你这样说,未免有些太过危言耸听了吧?”
太子当然知道晟王不管说的话语里头到底有几分真道理,但它最主要的目的肯定就只有跟自己作对这一个而已:
“卫国的国库除去百姓缴纳的税粮以外,还有各国进贡的钱粮贡品,又如何会承担不起灾民的安置?更何况南境这几年缴纳的税粮原本就是最多的,其他三境近年来也一直都是颇多波折,并非今年方才第一次出现旱涝虫灾。”
“既是如此,往年南境缴纳的税粮已经足够给予卫国调配补给,今年又如何便做不到了?南境百姓得到鼓舞,明年或许收成更好,岂非好事一桩?”
晟王在口才辩论环节,很少有惧怕的时候,也很少有失败的时候,就算最后还是辩论不过太子,他也必定要力争到最后一刻,在父皇出声制止一锤定音之前,他是绝对不可能被太子现如今这么一说,就直接让步的。
“留下太多米粮握在百姓手中,就有可能让南境的地主越来越富裕,也会让南境的生产水平与其他三境之间拉开越来越大的距离。如此一来,只怕整个国家就会出现经济发展不均的状况,等这种状况凸显之时,难免就会好事变做坏事,万一南境的官府富极思变,又或是南境的百姓不满足于现状,进而影响朝局稳定,致使江山不固,那时节又该如何?”
太子最气不过的就是晟王的口才。这家伙,只要对他有利的事情,死得都能说成活的,如果换做是自己的意见,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现在可倒好,不过是让老百姓没人可以少交一点儿粮食税这么简单的事情,平均到每家每户,那也不过就是多出几碗饭来的区别罢了,结果到了晟王嘴里,居然三下两下,就能一路攀升到会影响江山稳固这么严重的高度上来。
最可恶的是,明明自己知道这家伙纯粹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才在这儿危言耸听,可是他本人的口语表达能力实在有限,这么多年在公开和私下的场合里,都跟晟王唇枪舌剑交战了无数次,结果自己却始终都是胜少败多的局面,从未真正翻盘过。
就像现在,太子发现自己想要反驳他这个假大空的观点,居然也很难找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词句来了。
既然自己找不出来,太子当然要开始寻找援助对象。他下意识地朝身边一众官员望去,并且顺理成章条件反射性地,就这么一路望到了励王的身上。
别人不知道,但太子很清楚,虽然励王迄今为止几乎不曾在朝堂上公开说过什么有建设性的话语,但他本人的口才,绝对在自己之上,跟晟王也很有得一拼的,旁的不说,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几次辩论成功,其中也都少不了励王的功劳。
励王坚持了这么多年,就算现在他的头顶上已经不止三颗珠子而是五颗珠子了,但很多习惯并不可能因为阶品的提升和真相的暴露就改变,所以,只要一踏入朝堂之中,励王除去关注父皇以外,剩下的绝大部分精力,便都放在太子殿下身上。
自然了,太子和晟王正在进行的这番辩驳,也一字不落,全都听进了励王的耳朵里头。
一见到太子朝自己瞥过来的目光,励王立时心领神会,明白了太子想要自己帮他什么忙。
朝堂之上,当然不可能公然地趴在太子耳朵旁边窃窃私语,也不可能写个纸条传递给太子。励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极其隐晦不起眼的手势给太子做提示。
这种事情虽然做过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但也不是今日才第一回做了,给太子打手势的事情,励王也称得上已经是小有经验的人了。这会儿也不耽搁时间,立刻在自己的胸腹之前暗暗翻腾起十指,一早就替太子想好了的说辞,通过这种特殊的手语瞬时传递了出去。
这种手语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本来是用于聋哑人之间的交流的,虽然太子和励王都是健全人,但是自从四年之前,太子第一次发现在朝堂之上需要让励王帮自己的忙,却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到之后,他就将这个困难摆在了励王面前,让他想办法解决这个困难。
事实证明,励王果然一如既往地值得太子信任,在他的建议下,他们二人都各自请了一个专业的聋哑人前来教导他们手语。虽说如今四年过去了,加上今日,手语在他们二人之间派上用场的次数才不过是第三次,但凡事贵精不贵多,关键时刻能够发挥如此之巨大的作用,也已经非常值得了。
励王的手指翻飞,手语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而太子眼力不错,对手语的熟悉程度同样和励王不分伯仲,他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太子一看就清楚了。只是,无论是太子还是励王,在这种情况下却都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现如今的五珠亲王励王殿下,早已经和数月之前的三珠亲王励王殿下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了。
当年的三珠亲王,没有人在朝堂上去特别关注于他,除了唯一知道他深藏不露的太子以外,自然也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记性和功夫去理会他到底站在那里发呆还是看戏。
然而现在不同了,大家都知道了励王之前隐藏了许久的某些事情,如今的他在朝堂之上,早就不再是一个存在感极低,仿佛可有可无的人物了,旁人不说,就单论晟王和圣上,他们二人在关注太子的时候,也都会时不时地看几眼站在不远处默默无语的励王。虽然励王依旧是像以往一般站在那里低调做人,但已经再也无法令旁人忽视于他了。
如今,励王一旦有了动作,立刻就变得比以往高调了。虽然他的手势已经表现得最为隐晦,还利用身旁其他官员的身体挡住了一部分其他方向射过来的视线,然而这一切在晟王和圣上那里,显然都再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
励王只比划了一半不到,太子还在一边读着手语,一边快速思考着励王要给自己出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这个主意是否能够行得通,能否让自己在和晟王的这一场口头对垒中占据上风,让父皇最终采纳自己的意思。然而,还没等太子把这一切都理清理顺,然后重新开口,父皇就已经先一步出了声,却竟是直接冲着励王而去的:
“励王,此事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为妙?”
圣上这一问,当真大大出乎了励王和太子二人的意料之外,励王比划到一半的手势戛然而止,并且迅速将双手收回到袖子之中,直到此刻,方才抬起头来,尽可能装作无意地将目光从太子身上扫过,而后强自镇定地看了一眼圣上,便垂下眸去,沉声应道:
“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太子皇兄所言不无道理。”
晟王暗地里冷笑一声,对于励王这句回答根本就不以为意。这简直等同于一句废话,如今朝野上下,还有哪个人不知道他唐悟瑾是和太子唐悟礼站在同一边的,这种情况下,太子出的主意再怎么烂,唐悟瑾当然也没有理由公开反对太子的说法,更不要说,太子的提议从某些方面上来讲,其实也挺有可行性和参考性的呢?
果不其然,圣上闻言亦是会心一笑,显然并不把励王这么简单而理所应当会说出口的一句话放在心上:
“朕现在问的是你自己的想法,而不是问你赞成太子和晟王二人之间谁的意见。莫非你又要在朕的面前装疯卖傻么?”
“儿臣不敢。”
励王吓了一跳,连忙从群臣之中走出,站到了太子的身边,同他并肩而立,躬身说道:
“依儿臣愚见,太子皇兄所言当真不无道理,对南境百姓最好的恩赐之一,莫过于米粮。”
“不过晟王殿下所言似乎也不无道理,为了避免当真出现朝局动荡,东西北三境的百姓生活条件和农业发展远逊于南境五郡,儿臣以为,不妨可以定一个具体的减免赋税的数目,让百姓们既能感念父皇之恩德,又不会对江山社稷的稳固有任何影响。”
“嗯,这个主意的确不错,百姓们可以减免一定的税粮,让他们的生活富足一些,但又不至于富可敌国,威胁朝廷。”
圣上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在太子和励王身上来回转悠了好几圈,对于太子身边能够拥有这样有勇有谋文武双全的左膀右臂感到十分欣慰。
晟王心头愈发不忿,尤其是注意到父皇似乎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倒向太子和励王二人所说的观点,看起来再过得片刻,只要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反对声音出现,这一次对南境捷报的处置措施这个风头就要被太子独占鳌头了之后,晟王就越发不能如此轻易善罢甘休了。
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很快便又找到了一个新的破绽,立时朝父皇抱拳一躬,朗声质问道:
“父皇,儿臣以为励王此法固然不错,但却难免有失公允。”
“如何说?”
“按照励王的说法,南境百姓各家各户都可以减免一定数目的赋税,但是不同的人家在生产种植的过程中,所出的力气有大有小,种的田地有多有少,自然每一家得到的收成也是不同的,然而到最后,无论收成有多少,功劳有多大,得到的恩赏都一样,这貌似是一视同仁,但事实上对于付出更多,也收获更多的百姓来说,此举并不公平。”
晟王这个说法的确很有水平,一下子就把平均分配还是多劳多得的矛盾所在全都拉出来,摆到了明面儿上。圣上的心思一下子又有所偏移,因为他立时觉得,晟王说得也有道理。这件事情说到底不算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圣上便懒得自己花费心思去拿主意,他更想看一看这一次在朝堂之上,能够把自己的观点坚持到最后的,到底是太子,还是晟王。
“减免一定税粮的数目,或许确实有些不大公允,但是可以加上其他方面的恩赏,这样自然就可以公允了。”
“什么其他方面的恩赏?你在父皇面前何必如此卖关子,这里是朝堂,文武百官没有这个空闲时间听你说一半藏一半!”
晟王真的不能不开始生出几分焦躁来了,他总觉得当励王撕掉了他自己身上的那些伪装,开始露出峥嵘的时候,自己马上就从以前对付太子一人的游刃有余,变成了现如今面对着太子和励王二人联手的捉襟见肘。明明唯一的区别就只不过是励王对太子的帮助由暗转明,可怎么偏偏会有如此之大的区别?晟王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
“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减免一定数目的税粮之后,再让个地方官层层上报,将各家的收成多少,缴纳的赋税多少都报上来,论功行赏,缴纳赋税钱粮多的,便可以允许他们减免徭役,作为对他们额外的恩赐。”
“减免徭役?”
晟王喃喃重复了一句,而圣上虽然没有开口,眼前却是微微一亮。
就趁着这二人都没有开口的难得空档,励王朝旁边伸指一捏,在太子的袖口上轻轻地扯了一扯。
这个动作,励王自然很少有机会同堂堂的东宫之主如此做法,但是他们二人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超高度默契绝对不是白费的,太子在这个时候,果然没有令励王失望,立时就懂得了他这个动作在暗示自己什么。
“父皇,励王说得半点不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最为切实的利益,除了减免赋税,就是轻徭薄役。将减免赋税作为基础的恩赐,将轻徭薄役作为对功劳巨大者的额外恩赏,这样一来,既不会有失公允,又能人人受益,让百姓的生活蒸蒸日上,对父皇和卫国的忠心更上层楼,还可以防止厚赐太多而令社稷不稳,儿臣以为,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了。”
晟王的脑中拼命思考着再度反驳乃至于推翻太子言论的对策,但这一次竟然一时半刻之间,根本就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来。这么多年来,这还当真是晟王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口才和脑筋都不够好使,当真想不到,当励王从幕后转移到幕前之后,他与太子的联手竟然能够发挥出远超出以往的非凡能力来,连自己都很难是他们二人合力的对手了。
虽然晟王身边也绝对不止有他自己一个人,可是这种时候,开口说话的三个人都是皇子,阶品最低的那一位都还是五珠亲王,当三个卫国地位最尊贵的皇子互相争辩起来的时候,其他朝臣当然是没有这个胆量轻易开口的;至于另外那几个明确站在晟王这一边的小皇子,这会儿也根本插不上话来,晟王压根儿都没打算指望他们能帮忙。
如此一来,晟王还真是难得地尝试了一次孤军奋战,以一敌二的滋味了。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马二凉用了龟死之术?”
如果说马二凉就是屈灵的话,那么他懂得使用龟死之术自然不会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更不要说励王一早就同和妃讲过这件事情了,尽管在励王的故事里,发现马二凉诈死的只是是他自己,根本同乔清澜无关。可是到了这一刻,和妃却发现原来知道马二凉用什么方法诈死的人不只有自己和励王,就连乔清澜也可以一口叫出盟中的秘法,当下不由得失声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