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短得不能再短的时光里,乔清澜干得最多的事情,都只是静静聆听着浑身上下仅剩说话的力气的母亲,在自己耳边琐琐碎碎的唠叨着各种闲话家常,中间偶尔穿插几句对武学的点拨,和对暗羽盟中昔日时光的回忆与追思。
再然后,母亲就带着那双黯然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眼,带着那张分明仍旧绝美,却早已苍白憔悴的脸,带着她说不尽却也道不出的无穷遗憾与悔恨,撒手人寰了。
自始至终,乔清澜那时不时会记起来片刻,须臾间便有被带跑了思绪的疑问,都只存在于她的脑海当中,根本就不曾被真正地变化成人言。
再长大一些,等到乔清澜完全懂事,落户柳府之内,乃至于接任了班主之位,连父亲都已不在身边的时候,乔清澜很偶然地还是会记起这点儿困惑。但她却也同时发现,那个时候的娘亲或许是知道自己曾经想问她这个问题的,只是她根本没有给自己问出口的机会,或者说,娘亲自己根本就不想回答。
难道说,娘亲是害怕自己得知了真相以后,会自不量力地跑去刺杀当今圣上,所以才说什么也不肯叫自己知道她老人家到底是遭受了谁人的打击而消沉至此,乃至于连累了整一个暗羽盟都大不如前的么?
“此话究竟是怎生说的?兄长,你说清楚些,卫国皇帝,他怎么就害得母亲远走,害得暗羽盟分裂了?是不是因为当年的暗羽盟在江湖之中名声太盛,招来天子的忌惮,才被他下令打压?”
这是最正统,最能让人首先想到的理由,在乔清澜看来,这也应当是最有可能成立的理由。
为君者,对于江湖草莽的态度不用多说,自是从来觉得尽皆土狗之辈,难登大雅之堂,根本不值一晒的。如非万分必要,到了迫不得已的境况,当今圣上对于暗羽盟肯定是连正眼都不屑于看上一眼,想来即便是于地方为官的小吏,也不会将这等江湖之事当成要事写入本子中奏呈朝廷的。
那么,暗羽盟竟然能够引得圣上的注目,能够让他想方设法地从中作梗加以对付,并且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暗羽盟盟主只身远走,暗羽盟内部分裂,实力和势力都不复鼎盛时期。从种种迹象来看,圣上想要做到并且做到了的事情,十之八九便是削弱暗羽盟的力量,不让这个昔日的江湖第一大派继续坐大,乃至于威胁到卫国社稷的稳定。
不过一想到曾经的暗羽盟在母亲的率领之下,竟然能够达到如斯高度,即便乔清澜从来不是醉心名利之人,也免不得有几分心驰神往。
只这么一瞬间,乔清澜便觉得,自己似乎有那么一丢丢能够理解母亲究竟为何会在盟内之人心头有着这般简直连诸天神佛都比不上的非凡地位了。
“可以说基本是这样。”
萧痕宇双眸之中飞速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然而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双眸微垂之间,也叫乔清澜十分完美地忽略了这一闪而逝的异样神光:
“当时秋夫人为了保住暗羽盟,不至于连累全盟上下所有人都被那狗皇帝随便强加罪名变成通缉犯,被迫答应了不少条件,包括保证在国都之内不会驻扎暗羽盟势力,还有她本人将会退位让贤,不再担任暗羽盟盟主之位等等。”
当年的秋夫人在答应了这些条件之后,为了不过度动摇人心,让门人知道这一切都是狗皇帝逼的,从而惹得人心惶惶,亦或是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祸事来。
经过一番商榷和思忖,最终选择了悄然远走他方,对外也不说秋夫人已故,只宣称秋夫人遇到了自己的重要私事,因而离开盟中,过一段时间之后,再宣布秋夫人因私人原因主动断了与暗羽盟的联系,下令暗羽盟不必再奉她为主,从此秋夫人行踪未明。
按照秋夫人的设想,这个时候盟中或许已经有了新任盟主,即便没有,大家至少也已经初步适应了盟主不在其位不见其人的状况,很多事情或许便可以被控制到最低点。可是,秋夫人终究还是远远低估了她本人在暗羽盟中所起到的灵魂作用。失去了她的暗羽盟瞬间群龙无首,仅勉强维持了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便终告彻底崩裂,分为三大分舵了。
“当年盟中知晓秋夫人已经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者虽不算多,但护法以上的高层人士,基本上都已经知道此事,至少也是有所耳闻了。在得知秋夫人自己断了联络下落不明之后,许多人都奉命去寻找过秋夫人,而在暗羽盟一分为三,谁也不服谁来当这个新任盟主的时候,属下等也曾经花费过无数人力物力,试图继续寻找秋夫人以及她老人家的骨肉。”
萧痕宇说到这里,忽而停了下来,不再开口多说什么,只拿自己的一双眼觑着乔清澜,其中饱含了无数无言的意味。
后面发生的诸多事情,尽管萧痕宇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乔清澜,却显然也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了。后来的事情显而易见,不管他们是想找到秋夫人,还是秋夫人的亲生女儿,结果当然都是毋庸置疑地以失败告终的,在乔清澜的记忆里,这二十年生涯之中,从来就没有任何熟悉或是陌生的人找上门来。
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多年,在柳府中效劳多年,莫说暗羽盟的人了,连半个乡下穷亲戚都见不着。想想倒也并不如何令人意外,秋夫人乃是何许人也,整一个暗羽盟都是她一手创建和发展壮大的,尽管严格算起来,膝下就只收了一名义子,但受过她的传道受业解惑之人,盟中决计是一抓一大把,护法以上更是有一个算一个,都能算是她的弟子。
她这样数一数二的女中豪杰,若是铁了心要避开自己的旧日下属,从此以后相忘于江湖的话,这里的一干人等包括萧痕宇在内,又有谁有那个本事,能够找得到秋夫人?理所当然地,也就同样不可能知晓她乔清澜的下落了。
“少盟主,属下等苦苦等待期盼了二十余年,才终于等到您的归来。这下好了,有您在,新任盟主的人选便不会再有任何争议,暗羽盟天南地北的三大分舵便可以合而为一,相信暗羽盟一定可以重新成为江湖中人人敬畏的第一大派……指日可待!”
本来萧痕宇一直在同乔清澜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的时候,冷子晗是懂得什么叫做识趣,什么叫做慎言的。不过萧痕宇暂时住了口,而他方才的一番言辞,却给予了冷子晗极其强烈的刺激,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兴奋,高喊出声来。
“我不是说过了,对于我的身份要严格保密的吗?!”
乔清澜被冷子晗这冷不丁的一声大吼给吓得不轻,两道目光如利箭一般猛地射向大门的方向,心里头极其担心此刻隔墙有耳。
萧痕宇连忙先同乔清澜解释宽慰了一通,叫她知道这个地方是属于他本人的私密领域,在地下堂口之中人尽皆知,平日里自己不在此处的时候,就算是冷子晗也没有权力使用合格地方。
而现在他本人在此,两扇大门一关,就等同于宣告萧舵主在内有要事要做,闲人勿扰,这个堂口之中的一众下属们,是绝对不会有这个胆量在萧痕宇开门之前,靠近此地方圆二十米之内的。
等到乔清澜略略宽心安神之后,萧痕宇方才转而沉声斥责了冷子晗一顿。当然了,他的言辞也并没有太过严厉,在他眼中看来,冷子晗无非是一惊一乍的不够沉着冷静,一激动就不记得自己是谁,自己对面站着的又是谁了而已,除此之外,大错小错倒也没酿成什么,数落几句也就是了。
然而,萧痕宇训斥的话音未落,乔清澜的声音却紧随而至,听上去,竟是说不出的冷厉严肃,从方才进屋到现在,当下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言语只怕已经是她本人最有威慑力的了:
“你们记住,让我继任盟主之位,重新整合暗羽盟,诸如此类的话语,日后不得再提及!”
从乔清澜第一次下令,要他们严格保守她身世的秘密的时候开始,萧冷二人就已经心中疑惑不已了。只不过他们对乔清澜远远谈不上熟悉,并不知晓这位少盟主心性脾气如何,故而许多事情都是多一句话不如少一句话,少盟主亲口吩咐的事情,应下便是。
可是,到了今日,萧痕宇却没有办法再把自己当成什么疑问都没有的闷声葫芦了。因为从乔清澜的言语之中,他已经渐渐听出一丝极其不和谐的声音,似乎乔清澜这般吩咐并不仅仅是暂时封闭消息,担心叫近在咫尺的狗皇帝听到些什么不该听到的风声,抑或是出于其他的某种考量才暂行缓兵之计,而更像是……
打算长期如此?
尤其是此刻脱口而出的“日后不得再提及”七个大字,更叫萧痕宇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少盟主打定的主意,是要学秋夫人一般,穷此一生,都不会有任何回归暗羽盟,统领暗羽盟的打算了么?
他们期盼了二十年才等到这个再度一统的机会,这怎么能行?!
“我知道你们在等待什么,盼望什么,也知道你们现在大失所望是因为什么,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兄长,我实在是,难以担此大任啊。”
乔清澜无可奈何地微微摇了摇头,看着萧痕宇那双瞬间就红了的眼睛,心里头没来由地多出了几份沉甸甸的感觉,似是内疚,似是纠结,又似乎还掺杂着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责任感。
“少盟主,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您真的就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秋夫人生前最大的心血,继续这样四分五裂,苟延残喘下去么?”
冷子晗刚刚才被萧痕宇训斥过不懂得好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会儿就又顾不得什么沉着冷静的嘱咐了。他满脸都是完全不能置信的生动神色,连呼吸声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乔清澜毫不怀疑,如若不是碍于自己这高高在上的少盟主身份,冷子晗这会儿肯定直接对着自己开骂了。
“我当然不想,只可惜母命难违啊。”
乔清澜忽然间觉得,自己简直有些不大敢去直视萧痕宇的眼睛了,因为她可以断定,自己这位义兄此时此刻的眼眶里,承载着的除去恨铁不成钢一般的失望以外,只怕很难再找寻到其他的情绪。
面对着冷子晗的高声质疑,乔清澜尚可以平静对待,可是萧痕宇怎么说也是她的义兄,是从小母亲就会时不时讲上一段的那些故事里头,十分高频率出现的主人公。
尽管见过萧痕宇的次数并不比冷子晗多,但是对于这两个人,乔清澜的心态却是不可避免地有着很大差异的。
“母命难违?”
有时候,往往自己越不想面对的,就偏偏越是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到底还是萧痕宇反应快一些,抓重点的本事也明显要比冷子晗高超一大截。冷子晗被乔清澜这个不负责任的态度刺激得思维都不如以往那般敏捷了,然而萧痕宇能够成为分舵主,萧氏分舵还能够在他的领导下牢牢占据榜首之位,这一切终究都不是白来的。
“难道是秋夫人让少盟主不要继任暗羽盟盟主之位的么?”
乔清澜这个时候却也一样忍耐不住,即便是让义兄以为自己在故意地顾左右而言他,她也管不得那许多了:
“兄长,虽然我娘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总归母子情意还是在的,母亲从未说过,不再认你这个义子的话语,她还时常同我提起你,你又为何只是同旁人一样,口口声声尊称她为秋夫人?若教母亲在天之灵,听了你这般生疏而客套的称呼,只怕她会很伤心的。”
听到乔清澜说起秋夫人经常提起他萧痕宇的事情,萧痕宇看起来明显也很是有几分激动之色,即便隐藏和控制得极好,却也不可能真的可以瞒得过乔清澜的眼睛。不过他的激动神情持续时间很短,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状态,变得跟乔清澜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了。
“这也没有什么,秋夫人在世的时候,属下在她面前也一直都是这般称呼她老人家的。”
“为什么?”
“因为属下被秋夫人收归膝下之前,就已经是暗羽盟的一份子了。既然最开始的时候属下尚且并不是秋夫人的义子,又哪里有这个资格称呼她老人家为母亲呢?”
乔清澜还是不能够明白这两者之间的逻辑。诚然,萧痕宇所言不差,他最开始只是一个普通的门人的时候,那是铁定没这个资格唤上一声“娘”的,甚至于那个时候的萧痕宇究竟有没有资格见到母亲秋夫人,只怕都是两说之事。
可是,之前是之前,之后是之后,既然秋夫人已经当众宣布收他为义子,又传授了他那么多武学功法,在秋夫人自己不曾有亲生骨肉的时候,那副架势摆明了就是要将萧痕宇当成继承自己衣钵和盟主之位的人选。既是如此,那又为何仍是不能唤她一声母亲呢?
“因为属下习惯了。”
“什么?”
乔清澜愣了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萧痕宇还以为是方才那句话,乔清澜没能听清楚,于是又重新强调性地复述了一遍:
“属下是说,当年属下被秋夫人收归膝下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原先的称呼,秋夫人也并没有命令属下必须更改过来,所以就一直沿用至今日了。”
乔清澜心头不由得一阵儿无语。
折腾了半天,原来自己这位义兄一直都管他自己的干娘叫“秋夫人”,其中并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的用意,也没有什么无可奈何的苦衷,而只不过是习惯了,仅此而已。
“……好吧,我知道了。”
乔清澜十分识趣儿地不再继续纠缠于这个听起来略有几分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而是话锋又一转,致力于将自己带跑偏了的话题再给重新掰正回来:
“兄长方才没有听错,的的确确就是母亲生前的吩咐,不让我轻易回来暗羽盟的。若非如此的话,我又怎么会这么多年都低调行事,本本分分地留守于国都之中,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试图和暗羽盟重新取得联系呢?兄长总不会是以为,直到如今才有法子见到兄长,是因为清澜心有余而力不足,苦寻联络方式而不得吧?”
乔清澜从来都不是一个自负的人,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也不够自信。她对于自己的能力向来都不会妄自菲薄,在她看来,如果自己当真有心为之的话,自己和义兄相见之期,至少也可以提前三年。
萧痕宇猛地一怔,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从乔清澜的身上,依稀看见当年秋夫人睥睨天下的绝世风采。
而便是这副自信的姿态,叫萧痕宇在第一时间便丝毫不讲理智和原则地,全盘相信了乔清澜的说法。是啊!如若少盟主愿意主动来找他们的话,即便如今的暗羽盟行事已不复往日那般高调,但天下第一大杀手帮派的名头摆在那里,那么多的分舵堂口和门人都摆在那里,少盟主稍微用点儿心思,就一定可以找到她想找到的地方,联系上她想联系的人的!
可,这又是为什么?秋夫人自己离开,那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狗皇帝又从来没说过连她的后代子孙都不可以成为暗羽盟之主,秋夫人还有什么可忌惮和委曲求全的?
“母亲为何这样吩咐,她从来没有解释过,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母亲既已这般说了,那么……”
乔清澜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脸上的神色已经明白无误地将那句被她吞下去的话语自动补全了。
“少盟主,万万不可啊!”
冷子晗明显还未曾冷静下来,乔清澜不打算继任暗羽盟盟主之位的消息,对于冷子晗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没有把她当成劈得昏厥过去,就已经算是她心理素质强悍的了:
“少盟主,如果您不肯继任盟主之位的话,暗羽盟就会像现在这般继续分裂下去,三大分舵谁也不服谁,彼此分庭抗礼,盟中的力量再大,也永远无法拧成一股绳,更不可能恢复昔日的雄风!而且,如若让其他两大分舵知道了您曾经在萧氏分舵内出现过,然而却并没有继任盟主之位的消息,他们说不定还会以为是萧氏分舵从中作梗,到那个时候,这……”
大约是一长串的话语被冷子晗说得太快太急,这会儿一口气竟没能及时地喘上来,呛得他忍不住大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后头的话也就迫不得已地被他吞回肚子里头,暂时是说不出来的了。
不过,也不需要冷子晗再多说什么,那些没说出来的东西,乔清澜自认为已经理解得七七八八了。既然暗羽盟会走到不得不一分为三,对外仍然保持着暗羽盟的统一名义,然而对内却已经只能各自分舵间进行内部的独立性分化管理,彼此之间勉强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尽可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而再也没有办法如秋夫人在世之时那般通力合作亲密无间。
那么可想而知,这三大分舵之间的矛盾其实已经很深了。更不要说再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沉淀和发酵,现如今的三大分舵,乍一眼看起来似乎是形同陌路,事实上,只怕即便有一丁点儿的微弱火花,都可以瞬间星火燎原。
冷子晗最为担心的,除了暗羽盟无法再有合拢一处消除嫌隙共创辉煌的那一天以外,就是另外两大分舵得知了自己出现的消息之后,会借机对萧氏分舵不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