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着屋内那两个人,冷冷地叫唤着“狗皇帝”的称呼,随口半开玩笑地一说,就是在诅咒父皇早死早升仙,要说励王听得这些言语,心里头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只怕就算让励王自己来解释分析一通,他也不见得能够说个明白。
至于屋内的人如此口无遮拦,是否就说明了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二人此刻正在场,乔清澜仔细思考片刻,发现这一点依旧不能说明什么。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唐悟瑾还是乔清澜,都肯定是和他们站在同一边的人,尤其是预备好了要对其集体放水的唐悟瑾,萧痕宇肯定知道圣上是他的杀父仇人,如此刻骨的仇恨,骂几句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边乔清澜还在暗暗地替励王捏着一把汗,希望他不要情绪波动得太过强烈,免得不小心折腾出什么太过明显的动静来,让屋内的人即使想要当个睁眼瞎都当不成;那边厢萧痕宇倒是半点儿也不受影响。
在确定了卫国皇帝并没有如自己先前所担忧的那般,对江湖局势了如指掌之后,他自然卸下了这个刚刚背上身不久的大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连说话的声音里,都添上了三分活泼的气质:
“让下面的人继续跟进这件事情,务必做到将所有情况变化都掌握在手中,尤其是卫国皇帝对此事的了解程度和所做出的反应,得到新的情报之后,第一时间来汇报于我。另外,那三箱雇银暂且封箱,归入风烟阁秘密保存,雇主那边暂且不必去惊动他们,任务照常进行,不受此事影响,如有其他变数,我自会另行处置。”
风烟阁是暗羽盟中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秋夫人在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风烟阁的存在,每一处堂口内,都会至少划分出一处厢房,作为风烟阁的所在地,但是风烟阁的地位并不居于堂口之下,而是一个特设的,并不与其他各级组织排列高低的专属基地。
风烟阁只接受现有的最高领导者的命令,也就是说譬如现在萧舵主在这儿,风烟阁的阁主就听从萧痕宇的命令,如果萧舵主不在这儿的时候,阁主就听从冷子晗的命令。
但是,听从何人命令是一回事情,阁主本人的地位则是另外一回事。秋夫人在世的时候,风烟阁阁主是可以与仅次于盟主的三大长老平起平坐的强大存在,如今三大长老演变成了三大分舵主,但是风烟阁阁主并没有把自己掌握的这一支独立出来,衍生成为第四大分舵,而是化整为零,设了三大分阁,三大分舵内都有风烟阁的势力存在。
于是,在上一任风烟阁阁主退位之后,新任的风烟阁阁主就变成了三个,地位也随之降了一级,变成了居于那个高高在上却无人担当的盟主虚位,以及三大分舵舵主之后,和各分舵内的十二位护法地位相等的级别。
不过,拥有这样的级别也已经很了不得了,更何况由于风烟阁这么多年来都是负责保存某些价值极高但某方面存疑的物品、威力强大副作用也巨大的禁术以及其他种种不可以让旁人轻易知晓和动弹的事物,这项性质造就了风烟阁内必须拥有大量武功高强,同时办事细心牢靠,不会给予外人可乘之机的能人坐镇,因此风烟阁的实力在盟中从来名列前茅。
三位风烟阁阁主的能力和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实话,三箱银子对于偌大一个萧氏分舵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论财物本身的价值,那是绝对及不上封存入风烟阁的级别的。只不过这是三箱官银,官银的来源甚至于直接牵扯到了卫国皇帝亲自下达的圣旨,这就令萧痕宇不得不慎重以对了。虽说全盟上下保证没有一个对卫国朝廷和卫国皇帝有好感的,但是如今的卫国依然强大,仍是由不得他们不忌惮。
那人对于萧痕宇的命令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而交代完了这件事情,前来汇报情况的下属也就无需再在此处多做逗留。萧痕宇没有再度开口,大抵是抬手挥了一挥,那屋内传出一阵脚步声,径直打开房门,紧接着便有一人跨出门外,一个转身,大踏步朝自己的地方行去了。
乔清澜和励王对此早有准备,还没等到那人走出屋子,他们就已经先后跃上了用石头堆砌而成的顶部,出来之人果然对于曾经有人在门前窥听一事浑然不觉,就这么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目送那人的背影走远,励王再度给乔清澜打了一个手势,而后自己轻轻跃回到地面上,再度转移行进方向,回到了一开始的轨道上。显然他认为自己已经不虚此行,不仅探查清楚了这处地下据点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势力范围,还叫他额外听到了这么多事情,这一趟可以说非常值得,所以他不打算再继续留在这里了,免得横生枝节。
二人沿着来路离开这处地下据点,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最后回到旧宅之中,水井之前,整个过程,励王都没有再同乔清澜说过半句话,也不曾发出过半点儿其他的声响,哪怕是在距离那个地下据点已经足够遥远,就算大喊大叫他们也不见得能听得着的时候。
这样的沉默相对,又是在昏暗狭长的地道之中行进着,气氛自然是很有些压抑的。不过乔清澜很能理解此刻励王为什么不愿意开口说话,也想留给他一个安静的思考空间,于是她从头至尾都只是一言不发地跟随在励王身后,心里头早已做出决定,只要他不开口,她便绝不先开口。
于是,到得最后,毕竟还是他先一步开口了。只不过励王在沉默半晌之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很简单,简单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说——
我饿了。
乔清澜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却难得地没有当面笑出声来,只是在一处摊子前边买了两个烧饼,一个拿在自己手中,另一个塞到了励王的手里头,道:
“先垫垫肚子,等回去了就可以用午膳了。”
“不了。”
乔清澜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励王的同意,他向前再度迈了两步,而后便停下脚步,抬头向左侧上方的牌匾上望去。
“好不容易有了整整一天的空闲时间,我们何必还要去吃那些吃腻了的山珍海味?不如上这儿吧,这里看起来挺气派的,说不定能够在这里尝到南境的特色小吃呢。”
乔清澜顺着励王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一栋三层高的木质楼阁之上,挂着一幅大大的牌匾,上头龙飞凤舞地用行书写了三个大字:
望海楼。
这家酒楼之中,有没有能够满足励王口味的小吃,乔清澜不知道,但她至少知道一点,就是这里肯定望不到海。南境五郡确实是临海地区,然而南杨郡不是,它是五郡之中最偏北方的一个郡城,而海在南边,一想就知道这望海楼名不副实。
来望海楼的人都是来打尖和住店的,能不能真的望见大海,其实没什么太大影响,人家也只是起了一个店名而已,没把这个当成宣传的招牌,这本来其实是一件根本不能算事儿的小事情。不过这大约是一个还算有些趣味的吐槽点,乔清澜一直在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稍微宽解一下励王沉重纠结的情绪,这会儿显然是个大好机会。
于是,乔清澜也难得当了一回满口闲话的传统妇人,就在吩咐小二把这里的特色菜全都端上来之后,凑在励王耳边窸窸窣窣地与他说了一通。
励王看了一眼窗外的街道和树木,果然别说海了,连个湖都看不见。他的心情似乎真的被乔清澜逗得有所好转,跟着轻轻勾起嘴唇笑了两下,然而也就仅仅只是两下而已,待得乔清澜看清楚励王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多做其他的反应,励王的嘴角就又重新耷拉了下来,又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静地不说话了。
“悟瑾,方才你一直在独自思索,我也一直都没有影响你,可是,我现在还是想问问你,你在想什么,在痛苦些什么,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很少看见你似今日这般,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一声不吭,这很不像是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跟那五支马队的事情有关么?”
励王抬起头来,看了看身旁的乔清澜,又迟疑斟酌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打算对乔清澜也一瞒到底:
“我在想,要如何才能够让父皇知道,前往南林郡和南桐郡的两支马队在中途于林中被江湖势力劫掠了的事情。”
乔清澜立时反应过来:
“你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既可以让父皇知晓此事,又不会让父皇怀疑你的消息来源,是不是?”
“不错。”
心道这的确是一件足以令人十分抓狂的事情,然而转念一想,乔清澜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
“其实,我们发现了这处地下据点的存在,也知道了他们是暗羽盟的势力。虽说并不能够肯定爹爹和暗羽盟有无关联,不过说到底,暗羽盟和现在的我们并没有半点干系。既是如此,即令暗羽盟被暴露在父皇面前,也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你又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呢?只消把这条密道当做是无意中发现的,料想父皇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的。”
站在乔清澜自己的立场来看,她自是绝无可能做这等出卖暗羽盟的事情;然而励王对于暗羽盟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看法和态度,他在自己的父皇和自己母亲效忠的门派二者之间,又究竟会选择哪一种,对于这一点,乔清澜还不清楚,也很想弄个明白。
毫无疑问,眼下正是分辨清楚这一点最好的时机。
乔清澜果然是一针见血,这番话一出,励王的眉头立刻就耸起了一大团凹凸不平的肉疙瘩。他似乎竟然是当真仔细衡量了一番乔清澜这个提议背后的利弊得失,乔清澜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心中却很是有些惊异与担忧,即使是原先出言之时便有所准备,如今当真遇到了这等状况,也仍旧免不得渐渐打起鼓来。
一番权衡,似乎用去了不少时间,其实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励王的眉头便重新舒展开来,脸色一派坚毅,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有了明确的抉择:
“不行,不能这么做,这样等于是把暗羽盟往火坑里推,我绝不可以做出这等不孝之举。”
乔清澜没有追问,励王也没有明说。他以为她没有问的原因,是一听之下便默认了所谓的不孝之举,是针对他的生父和暗羽盟之间存在某种尚未查明的特殊关系,而乔清澜也乐得让他如此误会,她并不想逼着励王自己说出和妃的事情,更加害怕一旦和励王提及和妃与暗羽盟之间的牵连,就会随时有露出破绽,暴露自己的危险。
一人一个小算盘,各自在心里头敲得噼啪乱响,面上却一个比一个淡定,这俩人果真天生一对。顿了片刻,等着开始前来上菜的小二重新走远,乔清澜方才再度开口,尝试着从另外一个角度宽慰励王:
“三日之后,其他三郡的郡守就会前来述职,到时候南桐郡的郡守肯定不敢隐瞒此事,父皇自然就会知道有两支马队未曾按期到达的事情。先时你便已经在父皇面前揣测过马队有可能被绿林之人劫道的事情,如今一下子没了两支队伍,一定能引起父皇的高度重视,他只要派人详查细究,所有的事情便都会水落石出的,不过是推迟数日而已,不会影响大局的。”
乔清澜说的都是大实话,这样浅显的道理,其实乔清澜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励王也早都想过一遍了。他当然知道,就算自己这边什么都装作不知道,几日之后,父皇也一样会得知这一切的,反正马队被劫已经成了事实,而没有被劫的马队也都顺利完成任务踏上归程了,早几日和晚几日,对于那五支马队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就连暗羽盟的那个人也说了,他们并不能够确定出事的两支马队是否还有幸存者。万一真的有呢?那么对于侥幸活下来的那一个或是几个人来说,早几日和晚几日的区别,可能就是生死一线。
励王不是什么圣人,然而在明知道可能还有苟延残喘的人在苦苦等待着救援的情况下,要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宝贵的时间一点一滴悄然而逝,他也很难做得到。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乔清澜被励王这般一提醒,方才恍然惊醒过来,终于意识到励王一直为之苦恼的真正缘由是什么,也意识到自己忽略掉的竟是如何严重的事情。
自己并非如此冷漠之人呐,又怎么会,偏生连有可能会有幸存者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乔清澜的后背微微沁出了几丝冷汗。先前听到的信息量太多太大,她自忖一向细心,却仍是忽略了这么一句话,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根本没有太过在意那五支马队的死活,尽管是她第一个猜出马队被劫的事实,然而打心底里觉得这件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
如若不是意外地发现了被打劫的那两支马队上面所运载的钱粮,有一部分此刻竟然就在暗羽盟萧氏分舵的手中的话,只怕乔清澜会更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想都不会多想此事一下的。
而励王,他显然从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情有问题开始起,就始终极其关心所有与此事有关联的方方面面,也很在乎那一支,——现如今已经变成了两支——被劫马队的现状。他虽然嘴上从未说过半个字,但乔清澜现如今却很清楚,励王在乎的不仅是财物的损失,他只怕从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人马的折损与死伤了。
那个到得最后也只看见一道背影的暗羽盟门人,俨然给了励王一个巨大的希望,因为他说了,不能确定有没有幸存者。
其他消息都说得那般笃定,每一句话都是实打实的重要情报,唯有这里,既不能够确定有无,却又特地强调了一声。这么一句在情报中显得很有些突兀的话语,其中所透露出来的潜在信息自然很值得玩味。
这是不是代表了,暗羽盟的探子发现了这两支马队极有可能尚有侥幸存活之人,但又不能够百分之百地肯定,方才有此一报?
乔清澜彻底明白,励王为什么明知道自己不说,父皇早晚也能得知这一切,却一副连多等一刻也按捺不住,仍是绞尽脑汁思索着到底要如何尽早将这一切告知于父皇方好了。
“悟瑾,我有一计,你不妨看看可不可行。”
一切都明白过来了的乔清澜,这回真正地用了心,很快,她就按着自己的思维方式,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行得通的法子:
“既然没有办法明说,那就暗说。我们想办法寄一封匿名信给父皇,在信中把想告知的情报全部写下来,父皇一看便知。即使这封匿名信没有办法直接取信于父皇,但依照父皇多疑的性子,他也肯定会派人去详加查探的,到时候真相如何,幸存者现下正处于何方,一切便都可以水落石出了。”
写匿名信,那是江湖中人惯用的法子,乔清澜没有真正踏入过武林,却也在年轻的时候,帮自家娘亲送过两回匿名信。只不过那时年幼,如今回想起来,记忆都很是模糊,根本记不得匿名信究竟送往何处了。甚至于那时的娘亲要自己送信,究竟是真的有什么事情需要秘密通知某个人,还是纯粹为了考验自己的轻身功法,如今的乔清澜也不得而知了。
励王受了这个启发,发觉这倒的确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主意。只不过他仍是有些担心,毕竟送匿名信也是一门技术活儿。现在不比在国都的时候,就连在东境的时候都还不至于如此寒碜,现在的他,身边连十二暗卫都没有办法带着,在这南境就只有自己和乔清澜两个人。
匿名信如若由他们二人的其中一个去送,万一出了差错,只消被人撞见了送信人的模样,到那时候就连审问都不需要多加审问一下,父皇便可以准确无误地找上门来了。
“你放心吧,此事就交给我去办,送匿名信这样的事情,我打小就做惯了的,这郡守府我又已经住了好些日子,府中的道路都已经走过许多遍,轻车熟路根本难不倒我。我保证不会叫任何人看见我的脸,相信我。”
励王目光定定地看着乔清澜,最终发现自己现在只能相信她,也没有道理不肯相信她。
“那就,多谢了。”
最终,励王也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换做数月之前,励王和乔清澜彼此之间尚且未曾捅破这层窗户纸,乔清澜对待他的态度仍然是想要真心相待,同时又客气地保持距离的那个时候,或许听到了这声道谢,乔清澜并不会觉得什么,只会谦声道一句“清澜不敢当”,这事儿就算是定下来了。
可是现在,乔清澜耳中听着这声谢,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的感觉。她知道这是励王对此事极其重视,因此自己自告奋勇的答应帮忙,让他内心触动,才会说出口的话语罢了,与其说是为了自己道谢,倒不如说励王是在替那些此时此刻正在等待救援的幸存之人道谢。
可是,先时自己对那五支马队的疏忽和漠视,如今依旧历历在目,乔清澜心头是有愧的。一想到这声谢真正的主人,就是那些被自己忽略过的,或者来自于民间镖局,或者来自于官家派遣的兵士与宦官,乔清澜的内疚不减反增,这一次她是真真觉得自己不敢当了,然而最要命的是,这一次,这句“不敢当”竟然反而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