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唯一能够减轻内心的愧疚之情的,就是妥妥帖帖地送好这封信,为那些不知此刻流落何方的幸存之士,尽全力争取多一线的生机罢。
第二天一大早,励王和晟王在前去给父皇请安之后,就被父皇留了下来,唯有随着励王一同前去的乔清澜一如既往地跪安了。
乔清澜一动不动地站在郡守府的后院之中,怔怔看着眼前开满院子的茶花,仿佛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这等唯有在南境才能见到的,腊月依旧茶花盛开的动人美景,又仿佛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茶花上,而是早已思绪翩跹,陷入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之中去了。
大家不知道这位王妃娘娘在做些什么,也不敢轻易上前打扰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乔清澜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原来是有人唤她,转头一看,此人果然是春禾。
春禾躬身一礼,即便知道自己此举是在强行打断娘娘的思绪,神色亦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娘娘,励王殿下命奴婢前来请娘娘回屋,新茶已经煮好,请娘娘前去一同品尝。”
于是,乔清澜知道,励王已经从父皇那儿回来了。
而且励王一定又要事相商,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肯定与昨夜自己送的那封匿名信有关。
事实的确如此,励王一见到她,就将父皇把他和晟王留下来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
那封匿名信,是乔清澜特地用左手写出来的,从字迹上根本就不会有人能够将其和励王联系在一处,就算是怀疑到乔清澜的身上,只要乔清澜坚持使用自己惯用的右手写字,也一样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其中的猫腻。
至于内容,自然是由励王一句一句口述而出,遣词用句都极其精炼简洁,将他们在暗羽盟的地下堂口所闻尽数陈述出来,没有缺漏过任何一丁点儿细枝末节。因此,尽管通篇措辞都言简意赅,还是写了满满一页纸,据说圣上第一次此信时,就着烛光读了一刻多钟才算是看完了最后一行。
一切都如励往所愿。读完了这份匿名信,圣上丝毫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快马加鞭赶去南桐郡,要求当地郡守必须提前来此地述职,显然是要他当面交代清楚,是否和南林郡一样未曾接到任何旨意,也未曾见到马队与赏粮。
另一面则派人通知下去,要求各地郡守都要以最快的速度查实,其负责的区域最近是否有出现打劫斗殴谋财害命等大型的恶性事件,尤其是那些辖管区域内有山岭和丛林的郡守,更是必须将此事作为重中之重,不论查实之后的结果是什么,都必须第一时间呈上八百里加急奏折。
这些命令都是连夜颁布的,等到今日请安的时候,前往各地传达旨意的驿兵都已经出发了。
看来,最近这几天,全国上下负责来往传送文书奏章的驿兵们,都很是有得忙了。
至于圣上既然已经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又为何还要留下励王和晟王,那是因为圣上认为此事严重,很有必要让这两个皇子知道,一来想看看他们有什么见地,也算是借此机会对这两个自己看重的亲王考验一番;二来,圣上想知道这两个皇子对这封匿名信的来源有什么看法,是否有法子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前面的种种,励王都说得很严肃,乔清澜也听得很认真,心里头还颇有几分佩服圣上的雷厉风行;然而听到这最后一句,乔清澜整个人身子猛地一顿,旋即“噗嗤”一声,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儿来。
乔清澜在笑什么,励王自然明白,当下并没有任何要阻止她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嘴角边也不由自主的勾起了一道会心的弧度。
乔清澜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的笑声,只不过盯着励王的眼眸之中,依旧残余着三分未曾消解殆尽的笑意:
“这个问题父皇可当真是问对人了,可惜你肯定是没法告诉他老人家的。父皇想知道的事儿,你一直什么都知道,但这一回必须装傻充愣坚持到底,连匿名信都不能再寄了。就是不知道父皇如若有朝一日知道了这封匿名信就是出自你我之手的话,他老人家又会作何感想?是会感动于你的良苦用心呢,还是会被气得不行?”
励王也跟着轻轻一笑,道:
“依我看,父皇最好还是别知道这件事儿的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已经很足够了。”
乔清澜点了点头,这几句对话过去,她的情绪已经彻底收住,连眼底的最后一抹笑意也被很好地掩去了。
励王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乔清澜,不晓得是不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抑或是看着乔清澜方才启齿轻笑的模样不过瘾,故意要叫乔清澜多笑会儿,总之,他的声音陡然重新响了起来,这一回说话的时候,竟难得带上了几分佯怒的吐槽味道:
“你也真够可以的,只不过是寄一封匿名信,就不能用稍微温和一点儿的法子么?父皇说,那封匿名信被人从窗外用一把飞梭扎着,直接破窗而入,不偏不倚地钉到了父皇的桌案上,梭头把那张木质的桌案都给扎出了一个大窟窿,父皇只差一点儿就要以为有刺客入侵了。你说说,你折腾这么大动作做什么?”
乔清澜果然又勾起了双唇。她本来也确实可以不需要使用如此大动静的方式送信的,那一梭子钉在门上和钉在桌子上的结果是一样的,反正钉在门上一样可以捣鼓出足够响亮的声音,既能及时通知到父皇,又能不至于把父皇吓了一大跳。
可是,乔清澜也有自己的考虑。如果自己表现出一副只想达到目的,此外对其他事情都并不顾忌太多,一梭子盯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也毫不在乎的姿态的话,父皇纵使有心想要查一查这封匿名信的来源,也会将怀疑的目光更多地放在外人身上,至少在他眼中,他的儿子和儿媳总不大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罢了,做都已经做了,看父皇的意思,他现在心思都放在两支马队遇袭的事情上头,应该也没什么空闲心思再来多管这份匿名信的来源了。”
励王显然也就是随口一说,就算乔清澜不解释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励王也不可能真的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情而指责她。
当下说完了此事,励王顺手抄起身旁的茶碗,猛地往口中灌了一大口茶水,放下茶碗的同时,便是话锋一转,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与佯怒之色,道:
“这件事情下一步会如何发展,还要看各地郡守是如何回呈奏折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着急也没有用。不过,我急着让春禾去找你,是因为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儿?”
乔清澜也端起了茶碗,原本是准备喝一口的,这会儿听见励王这般说法,那口茶便顾不上喝了。因为励王特地强调正是为了此事才要把她叫回来,就连匿名信的事情也因为这样而草草交待一番便宣告话题终止,有此可知,这件事情对于励王来说一定不简单。
“父皇,要我们明日随他去一个地方。”
励王说话的速度虽然还是一如平常,可是言语之间,总有一种吞吞吐吐,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要不要说出来的感觉。乔清澜很少见到励王这个样子,但是每一次见到的时候,最后都会发现,这种态度往往证明了励王遇到的那件事情不是什么好事儿,至少对于他本人来说,是一件会给予他巨大压力和负担的事情。
一念及此,乔清澜的神色也越发严肃起来:
“什么地方?”
“一品军侯府。”
一品军侯?
乔清澜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个名衔,在她的记忆之中,竟然依稀之间是听说过的。
她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从哪个人的口中听到过这个词汇了,而现在,励王说出口来,便是自己听到的第二次。
虽然只是听过两回,还有一回记忆模糊得仿若只是一场幻觉,但是对于“一品军侯”这四个大字所包含的意义,乔清澜还是基本清楚的。
现在的卫国并没有一品军侯的存在,而这个一品军侯府,却也不是虚设之物。在数十年前,卫国最为强大的军队并不是只听命于圣上一人的御林军,而是一支由二品大元帅许禾忠统帅的军队,当时的圣上,也就是如今天子的父皇对这支军队极其信重,亲自赐名为“稷禾军”。
稷,取江山社稷之意,而禾,既是“稷”的半边部首,又是从许禾忠的名中摘取出来的一字。圣上这般取名,用意不可谓不深远悠长,那是对许禾忠的莫大激赏、信任与鼓励,希望许禾忠能够永远忠于他所统治的卫国河山,也希望自己的万里江山在许禾忠及其所率的稷禾军的守护之下,能够千秋万代,亘古长存。
二十六年前,西燕国勾结了东伏国、南羌国和北坞国,自东西南北四境同时进攻被围在中间的卫国,意图一举灭了卫国,与其他三国将卫国河山瓜分吞并。当时卫国的国力虽然也是五国之中最为强大的一方,跟任何一个国家公平放对都是有胜无败,但是毕竟还没有现在这般强盛,面对着四国的同时逼压,卫国自是岌岌可危。
关键时刻,当时的卫国天子将全国兵力统一交由许禾忠统帅,许禾忠则制定了一系列计划,对最为羸弱的东伏国派遣军事间谍进行利诱,将自己三分之二的稷禾军摆在西面,与狡猾如狐的西燕国对峙,另一边则明修栈道,让卫国内其他的军队,包括当时仅有一万兵马的御林军,还有各地的守备军和府兵等等,有一个算一个全体上阵,去对付南羌国。
西燕国和南羌国以为他们两个国家所面对的便是卫国境内绝对的主力了,于是双双全力以赴,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虽然三分之二的稷禾军比不上西燕国的十万大军,其他那些乌合之众也比不上南羌国的八万大军,但许禾忠的战术策略是以守为主,不必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只要能够尽可能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就是胜利。
同时,许禾忠还让这两地的兵力积极地采取灵活战术,要他们化总体的劣势为局部的优势,只要发现敌军有哪一路是相对薄弱的,就扑上去狠狠咬一口,绝对不要客气。
这种战略和战术对于西燕国和南羌国来说,都是前所未见,也难以理解的,他们打这场仗,为的就是瓜分城池土地,哪里有到口的肥肉转眼就又扔出去的道理?可是卫国的军队却特别奇怪,他们不会坚守城池,如果觉得这座城池就算坚守也守不住,那么他们只会提前动员城内百姓撤退,然后自己也撤退,入侵的军队甚至于可以兵不血刃地占领城池。
可是,占领了一座空城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根本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城内的军队如果前往其他地方企图扩大战果,那么留守城内的部队往往会死得很惨;如果反过来,大部分军队都守在城中,只让一小部分军队出城去巡查,那么很多时候也会有去无回。
这件事情让西燕国和南羌国的将军元帅们很是气恼,在他们眼中,许禾忠俨然是一个怂货外加卑鄙小人。
气人的事情还在后头。没过几天,北坞国的军队却突然传来消息,他们要求西燕国和南羌国必须遵守战前约定,不能私自侵占了他们北坞国的利益,事先早已约定好将所得城池一分为三,如若西燕国和南羌国想要中途反悔,变成一分为二,他们北坞国是决计不可能会答应的。
西燕国和南羌国都很是有些莫名其妙:他们什么时候说过要毁约了?
原来却是许禾忠的计策。他让剩下的三分之一稷禾军化整为零,一部分化装成卫国的逃兵,一部分化装成逃难的卫国百姓,然后三三两两地往北边跑,还不时上演一出逃兵恐吓抢劫百姓的精彩戏码,这些现象自然全都落在北坞国的眼中。
许禾忠很清楚,北坞国的兵力虽然和南羌国大致相仿,都有八万大军,但是他们国内的情形却与其他四国都不一样。
其他四国包括自己的卫国在内,都会在各路大将之中拥有一个足以令其他的将军都对其服气的大将军,遇到这种需要举全国兵力应对的战争之时,很容易地就可以把全国兵马交由那位威望最盛的将军统帅。
然而北坞国很不幸的,并没有这样一位拿得出手,足以服众的大元帅。北坞国内的八万大军总共分了五路兵马,每一支兵马的力量都在伯仲之间,每一个领兵的将军,在朝中的地位和分量也都不分轩轾,所以他们彼此之间谁也不服气谁,就连支持的皇子也都有所不同,尽管表面上还维持着虚伪的和平状态,但是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平时或许还没有太大问题,可是遇到了这桩事情,这些将领彼此不和不服,无人可以成为众星拱月,万兵归心的最高统帅,自然就成了北坞国最大的弱点。北坞国的皇帝不得不亲自颁布命令,用君威和虎符来号令各路兵马,让他们暂时接受其中的一位姓陈的将军统领。
其他将军对于陈将军的统帅自然是口服心不服,于是北坞国就成了四路进攻卫国的大军当中,行动最为迟缓的那一个,连已经被美女间谍瓦解得七七八八了的东伏国都已经让自己国内的兵力在东边意思意思地打了几场死不了人的小仗了,北坞国这边厢好不容易才算是整军完毕,准备正式出发攻打北境。
可是,还没等他们开始行动,北边居然就已经出现了逃兵和难民。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些家伙难道是从东西南三个方向逃过来的?
想到其他三面都点起狼烟了,唯有北边暂时还是和平状态,那些人往这边逃命也是有可能的,北坞国的将领原本也没有将此当一回事儿。可是,底下的士兵们不管是纯粹想找个乐子,还是心头怀疑,总之有两个十夫长私底下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抓两个逃兵和难民过来询问清楚,就算从他们口中了解一下其他三面的战况也是好的。
然而这一问,可把那两个十夫长惊呆了。那几个难民当中,只有一个说自己是从西面来的,另外三个竟然都是从北边来的,而且是卫国北境和西境接壤的那处郡城逃过来的。
而逃兵就更复杂了,西面,南面,北面都有,根据那几个逃兵的说法,西北和东北地带都已经被攻破了不少城池,尤其是与西境与东境接壤的几处郡城,这会儿都已经不是卫国的领土了,反倒是卫国的东境,据说坚守得最为顽强,到现在都还没有哪个郡城是失守状态。之所以不往那边跑,是因为那边天天在打仗,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被攻破,故而不敢去。
两个十夫长不敢怠慢,立刻就将这个消息层层上报,传到了陈将军等人的耳中。
他们几个都不是蠢人,稍微一合计,就明白这一定是西燕国和南羌国搞的鬼。东伏国在军事力量上有多么软弱,他们谁都晓得,如果不是东伏国每年都给这几个国家贡献大把大把的钱粮,加之城池稀少,物产资源也不算丰富,对他们其他国家又没有任何威胁,只怕第一个被群起瓜分之的就不会是卫国,而是东伏国了。
所以从一开始,把东伏国也拉进来,纯粹就是想让他们凑个数儿,顺带着牵制一部分卫国兵力而已。站前商量的时候,东伏国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和地位,对于胜利之后瓜分到的城池最少这件事情没有一丁点儿意见,这一点倒是令其他三国很是满意。
如今东境的坚守状况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既然东境都还没能够攻破,东伏国又哪里会有余力,去攻破与东境接壤的北境范围内的城池?不消多说,西北境肯定是西燕国在西境大获全胜之后,不甘寂寞而继续扩大的战果;至于东北境,十之八九和东伏国没有关系,反倒更有可能是南羌国的手笔。
这两个不守信用的国家,触手还真是伸得够长啊,这是打算左右开弓,慢慢朝中间挤压,想趁着他们北坞国内部混乱行动迟缓的当口,撇开他们北坞国,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北境也蚕食瓜分了!
岂有此理!他们简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北坞国干脆直接按兵不动,两封书信飞一般地送了出去。这件事情不能商量妥当,该拿到手的利益不能拿到手的话,他们又岂能随意出兵,为他人作嫁衣裳?
西燕国和南羌国当然没有这个打算,那几处属于北境的城池,当然也不是他们派兵攻打占领的。既然逃兵和难民是假的,那么从一开始,北坞国得到的结果就都是假的,许禾忠利用的就是时间差和信息差,打了一场瓦解四国联盟的漂亮心理战。
虽然又是不解,又是气愤,但西燕国和南羌国还真的不敢不拿北坞国当一回事儿,毕竟那地方怎么说都有八万大军,跟东伏国不是一个等级。
北坞国一气之下不出兵也就罢了,要是他们一气之下,临阵倒戈站在了卫国的那一边,卫国的兵力本来就很强,以一敌二都打得他们两国兵马头疼不已,再加上北坞国,肯定可以反攻,要是打到最后,是他们西燕国和南羌国战败,不得已割地赔款的话,那这出戏就要跑调跑到天上去了。
无奈之下,西燕国和南羌国只好答应北坞国的要求,首先西境和南境暂停军事进攻,其次让北坞国派遣一部分兵力分别前来西境和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