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王还静静地躺在床上,但是他已经醒过来了,因为先时乔清澜点中他后颈处的那一下用力极轻,纯粹只是缓冲了片刻而已。不过醒过来之后的励王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自己仍旧起不了身,开不了口,周身都动弹不得,除了眼皮子能不停地眨巴,鼻子还能呼气吸气以外,其他什么事儿也做不了。
励王立马明白了,一定是乔清澜趁着自己昏倒的时候,封住了自己的哑门穴和风门穴,才会让自己醒过来之后变成了一具无法发声的真人木偶。励王试着调动内功冲击穴道,却发现跟方才后颈处那轻轻一拂的力道不同,这一次乔清澜显然是用上了她真正的点穴功夫,自己就算持续不断地催动内力去冲击那几处被封住的穴道,想要彻底冲开,也至少得一个时辰。
“悟瑾,我方才暗算于你,以及现在制住你,都是迫不得已的。”
励王已经苏醒过来的事情当然不可能瞒得过乔清澜,毕竟那三处先后被点中的穴道都是乔清澜一个人的杰作,所以她十分确信这个时候躺在床上,被半拉下来的帘子挡住了面庞的励王一定可以听得见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你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也能清晰地记得方才发生过的事情的话,你就会明白,方才的你到底做了多么危险而冲动的事情。这屋子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春禾,如果我再不用强硬的手段制止你继续发火的话,肯定会把父皇和晟王也给招过来的,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不必我多说了罢?”
乔清澜慢慢地往眼前的酒碗当中灌入米酒,这种南境特产的米酒果然酿得极好,还没有开始喝第一口,乔清澜的鼻子就已然嗅到极其浓烈的酒香气了。
“我封住你的穴道,只是担心你醒过来之后仍是不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甚至于变本加厉,愈演愈烈,做出诸如索性直接跑去质问父皇之类的傻事来。如果你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清醒冷静了,一定不会再像方才那样,说着说着,就情绪失控无法自制,那你就深呼吸一次。你知道的,这么近的距离,你的呼吸声,我听得见。”
房间内一片寂静,在乔清澜的话音落下之后,这一处空间更是静至落针可闻。如果这个时候春禾再一次出现在房间附近的话,她这一回说不定会怀疑屋内是否还有人在了。
须臾之后,乔清澜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分明是不大的,可是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之下,却显得异常嘹亮:
“好,我信你。我知道你一向都不会骗我,更加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就算是为了母妃,你也一定知道该怎么做。我这就给你解开,你不要再乱动了。”
乔清澜这最后一句,却是在暗示励王,不要再想着催动内力强行冲开穴道了,那样做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举动,白白耗费了真气不说,这样对穴道的强行冲击,也会多少有损自己的根骨。
乔清澜一手端着那只倒满了米酒的酒碗,另一手双指并拢,如风般在励王的身上点动数下。后者只觉得身上骤然一松,口中被强行封堵住的气流也瞬间恢复到流通自如的状态里。励王登时就知道,自己身上所有被封住的穴道,现在的的确确全都已经被解开了。
利索地挺身坐起,将后背靠到床屏上,励王看着乔清澜的双眼之中,闪烁着复杂得令她根本无法解读出任何一层意思的目芒。
乔清澜发现自己解读不出来此刻励王的所思所想,便索性不去多做思索斟酌了,直接将另一只手上始终稳稳端着的那碗酒递到励王面前,道:
“方才我说过的那些话,是我说错了;点了你的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归也是我暗算了你。如果你气不过,想打我一掌或是一巴掌,我就在这里,你尽管出手,我愿意领受,绝无半句怨言;如果你不想打人,想喝酒,酒就在你眼前,今日你只管喝,我一定陪你。”
励王看了看面色淡然而沉稳的乔清澜,又看了看乔清澜手中的那碗酒。片刻之后,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伸手接过了那碗酒,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掌心正对着乔清澜的肩膀。
若是励王这一掌蕴着内力,狠狠击落到实处的话,乔清澜的半边胳膊即便没有被他这一掌给当场废了,也肯定会被打得肩骨碎裂,至少得养上好几个月的伤才有可能恢复。
即便如此,乔清澜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励王的床头,仿佛根本看不见那即将落下的手掌一般,眸中的神色都不曾动摇变幻过哪怕一下。
说到就会做到,乔清澜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与其放任他冲动之下做出足以悔恨终生的事情,倒不如让励王将他身上无处发泄的郁结与戾气发泄在自己身上,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自己被他打成重伤,有内功护体,她相信自己还不至于那么轻易地就命丧励王之手。
不过,乔清澜也不是一根筋的人,她眼不观六路,心早视八方,对于那高高举起的一掌自是不可能真的不知情。所以暗地里,她已然将一部分内力悄然转移到了自己的右肩之上,如此一来,即使励王的这一掌含怒拍下,自己的内功也多少能够护着点儿,不至于让自己的右边肩膀被他一掌直接拍成一滩肉酱。
然而,励王这一掌的的确确是落下来了,带着猎猎掌风,尚未真正靠近,乔清澜就能够感觉得到他这一掌之中所蕴含的惊人能量。乔清澜心头微沉,还没等她产生下一步的反应,就发现这一掌并未如期击落在自己的肩膀上,而是完美地与乔清澜本人擦肩而过,笔直地拍在她身旁的床榻木板之上。
于是,这张上好杉木制成的床榻,就被励王这一掌给拍出了一个可以直接看得见地面的大窟窿。
饶是乔清澜心理素质强悍,也不由得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
唐悟瑾这是什么情况?他是气得太过,连出手都失了准头,还是嫌借酒浇愁不过瘾,又不想打人,于是就让这床板代自己受过?
励王并没有任何要同乔清澜解释什么的意思,只是猛地一仰脖,将自己从她手中接过来的那碗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喝干了碗中的米酒,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喝得太猛太急的缘故,励王原本苍白的脸色竟然难得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润之色来。
又过了片晌,励王长长地吐出了一大口浊气,眸中那些复杂至极的神光尽数敛去,只剩下一双清明如昔的眸子。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碗,又抬头看了看乔清澜,顿了一顿,从口中迸出两个爽朗的大字来:
“好酒!”
乔清澜轻轻一笑,内心的忧虑与茫然都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她已经看出来了,励王果然没有令自己失望,这会儿的他,已然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些奔涌暴动的情绪,彻底恢复平常的镇定自若了。
“确实是好酒,南境果然不愧是生产稻米的地方,连用稻米酿出来的米酒都这么香醇,真叫人佩服。”
乔清澜顺手接过那只空碗,从床沿上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将双脚往八仙桌旁边挪去。在确定励王已经恢复正常,方才那前所未有的惊魂一刻,如今已然是有惊无险雨过天晴了之后,乔清澜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说话做事都比方才自在随意得多了:
“我让春禾温了好几壶热酒来,都在桌子上呢,你要是觉得喝得不过瘾就赶紧下来,这里有的是酒。不过最多只能喝完这三大壶,你要是还想添,就得等明天了,今天不成。”
用不着乔清澜说什么,励王也从来没打算继续在床上窝着,更不要说这张床还被他自己一掌给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眼儿。只是他人才刚刚站起来,就听见了这最后一句,当下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不能添了?”
“因为你酒量有限,要是再添,你就得喝醉了。”
“之前不是你说的,今天会陪着我一醉方休的吗?才过了多大会儿啊,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此一时彼一时。方才我知道你心情很不好,被父皇要我们陪他去一品军侯府的事情给刺激了,所以才宁可你喝个痛快,醉醺醺地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事情都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去;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经恢复如常了,那当然不能再喝醉了,醉酒伤身,况且万一一会儿父皇想起什么事儿要见你,却发现你成了醉鬼,那多不好看。”
励王很是有些愤愤不平:
拜托,我的酒量怎么就有限了?明明很强的好吧!
“你的酒量还不至于一杯倒,不过这三大壶米酒已经是你的极限了,这还得是有我在这儿陪着你喝的前提下。虽然你从前几乎日日喝花酒,可你的酒量真的没有我好。怎么?不服气?想跟我较量较量,看看谁先喝倒下?”
“较量就较量,谁怕谁?来来来,请乔女侠划个道儿定定规矩,咱俩是用碗较量,还是用壶较量?”
励王摆了一个江湖气十足的架势,极其夸张地撸了撸袖子,而回应他这番“火药味十足”的言语的,只有乔清澜清脆而爽朗的笑声。
“行了行了,就算是真的要较量,也不必急在这一时,等离开南境回了励王府,在自个儿的家里头你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只要你不做出天天醺酒的事情来,我保证不会拦着你。不过现在不行,现在在这里,是真的不行。”
励王收敛了自己浮夸的动作,终于真正地做到了八仙桌旁边的凳子上。他想了想,十分认真而郑重地点了点头,道:
“你说得对。”
“不过我也没让你强行戒酒,只要你不把自己灌醉,醉得不省人事,或者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根本不记得的地步就成。你看,这儿还有不少下酒菜呢,都是春禾照顾你,担心你光喝酒不吃菜会伤身体,专门给你弄来的。这孩子心眼儿不错,人也机灵,我是越来越喜欢她了,要是你没什么意见的话,我还真有点儿想找林大人说说,看看能不能把春禾要过来。”
“你想把春禾要过来?”
励王伸出去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方才继续往菜盘子上落了下去:
“春禾的确是个不错的小丫头,如果林大人肯放人的话,你想要她我当然没意见。不过……你就不怕你把她带进府中没两个月,春禾就被我收成填房的了?或者你本来就心疼我堂堂一个五珠亲王,府内只有三位王妃太寒酸了,所以本来就有这层意思,只是没好意思明说?”
乔清澜忍不住啐了他一口,笑骂道:
“想得美!你把我当圣人了,还主动给你物色填房?没听说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的励王府里头要是养太多女人,小心自己吃苦头!”
“你的意思,是在暗示我太宠着你了,小心养出你一身脾气来,回头吃苦的还是我?”
励王悄然把脸凑到乔清澜身边,眉眼之间满是不怀好意的笑意。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敢把我的丫鬟抢走,小心我饶不了你!”
这一回轮到乔清澜动作浮夸了,伸出紧握的拳头在励王面前晃来晃去,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只可惜她这么一个必要的时候杀人不眨眼下手不留情的“女魔头”,如今这满脸的凶狠怎么看怎么没有杀伤力,根本就不够瞧的。
励王一把握住了她的拳头,将她一整只白皙的玉手都包进了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中。
“放心吧,我保证,你的丫鬟,没有人能够抢走,我,也没有人能够从你身边抢走。”
乔清澜的两边脸颊一下子就变得红彤彤的,虽然双手都被励王攥着,没法去触碰自己的脸,但在她自己的感觉当中,自己整张脸都有些发烫。
和励王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彼此之间对于对方的感情如何,一切早已尽在不言中。可是连乔清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听到励王在嬉皮笑脸之后,骤然变得深情款款,对着自己说着那些动听的言语,乔清澜仍有那种面对着自己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情郎之时,两颊红如朱果,心口砰砰直跳的奇异感觉。
她低着头,一边极力地要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不能让励王从自己的手腕处感觉到自己脉搏的不正常,一边还在思考着接下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是要仍然用几句玩笑话将此事一笑揭过呢,还是顺其自然,便多听几句励王的情话也好,毕竟自己虽然听得脸上发烧,但是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其实内心深处,自己分明是很喜欢的。
然而,还没等到乔清澜想个明白,励王的声音便再度响了起来。这一次,励王仍然说得很是含情脉脉,只不过他说出口的话语却极其简短,简短得只剩下两个音节——
“谢谢。”
他要谢谢她什么,他心里头再清楚不过,她也一样非常明白。虽然她采取了相当之强硬的手段,先是直接击中了他的后颈,把他弄晕了过去,后又连续封了他好几处要穴,叫他醒过来之后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得。可是,励王很清楚乔清澜如此作为背后的无奈和初衷。
如果没有乔清澜在的话,自己在被那一段漫长而痛苦的回忆逼到了一个情绪宣泄的顶峰之时,当多年压抑的苦痛与仇恨瞬间爆炸,炸得自己整个脑袋七荤八素一团浆糊的时候,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可怕而不可补救的事情来,励王根本就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乔清澜救了他,而且不仅救了他,还救了母妃,救了整个励王府,救了整个和煦宫,甚至于是救了整个暗羽盟。就冲着这一点,这一声谢谢乔清澜完全担当得起,而且还远远不够。
“你不必谢我,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最为亲密的爱人。所以,不必再说这个谢字,我确实担当得起,但是我不愿意担当自你口中说出来的谢谢。
励王忽而又笑了。他在两只酒碗里都倒满了米酒,旋即拿起了自己身边的这一只,朗声道:
“好,你说得对,我们是夫妻,不用说谢!来,我们干!日后的路,不管有多么危险重重,我们一起走!”
这碗酒,是甜的,比乔清澜这小半辈子喝过的所有的酒,都要甜得太多。
一品军侯府就建在南杨郡的繁荣地带,和郡守府只隔了一条街,从郡守府的正门走出去,不过半刻钟的路程,就到了。
尽管从励王口中得知了许多不为人所知的骇人真相,但乔清澜心中明白,许多事情是不会因为真相与表象出入过大而发生改变的,如果会发生改变的话,那么这个真相,就不可能这么多年都被隐藏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好了。
既然这里是一品军侯许禾忠许元帅的故居,当然应该十分气派上档次;然而真正走到了这座府邸的正门之前,乔清澜才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当年先皇的气魄,以及对许元帅的看重和欣赏。
光是这座一品军侯府正门的气势,就半点儿也不会比励王府逊色了。而相比之下,或者是因为这座侯府的主人生前本就是一位杀伐万千的大元帅的缘故,侯府正门看上去似乎无形之中更添了一丝肃杀之气,叫人还未真正踏入其中,光是瞻仰这座府邸,就已经生发出三分肃穆敬畏之心来。
跨过高高的门槛,穿过种植着两排柏树的前院,一踏入第一进的正厅之中,乔清澜就一眼看见了一把剑。
不消多说,这必然就是那把传言和现实中都属于许元帅生前的随身武器青灵宝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剑架之上,被供奉在正中央的翘头案上,宝剑前方还摆放着一个装满了香灰的香炉。
走近前去,乔清澜便越发看清楚了这屋内与这柄青灵宝剑有关的摆设。摆放这柄宝剑的剑架是用最顶尖的绿檀木雕刻而成,上头用阴刻的手法雕刻着十分繁复而精美的花纹,靠近的时候,便可以嗅到自剑架之上散发出来的清新的檀木香气。
翘头案也很有些低调内敛的奢华感。虽然使用的木材和剑架并非同一种,但同样是非常名贵的木材,乃是上好的花梨木,桌案旁边雕刻的图案呈现出镂空立体的状态,凑上前去仔细观看,乔清澜才发现,这翘头案上所雕刻的图案竟然还是一副画面,一副大将军骑马提剑,威风赫赫地大杀四方的画面。
毋庸置疑的,这位马上杀敌的大将军,肯定就是许禾忠了。
励王并没有像乔清澜那样,一会儿看看剑架,一会儿看看翘头案,一会儿还盯着香炉研究好一会儿。他自从进入正厅之后,双眼视线就始终定格在那把青灵宝剑之上,再也不曾挪动过哪怕一瞬了。
毕竟此行来到的是一品军侯府这样特殊的地方,身边还有父皇在场,乔清澜在观察各种各样的事物之时,自然也会腾出一部分精力时刻关注着励王的动向。尽管对于他一直死死地盯着那把剑多少有些内心不安,可是仔细观察之下,乔清澜分明能够看得出来,励王的眸底仍然是清明,脸色仍然是克制的。
看来,励王果然有着非常人的隐忍工夫,当他前一日在房中有过一次失控经历之后,现在的他便已经能够很好地吸取教训,想来不会再让相同的情况二度发生了。
“陛下,晟王殿下,励王殿下,娘娘,这柄青灵宝剑,就是许大元帅生前所使用的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