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陛下的圣命,这座一品军侯府一直都有专人负责打理,每日都会在吉时为许大元帅的在天之灵上三炷皇香,许大元帅每年的冥诞与祭日,则会增添至九炷皇香,这么多年,绝对未曾间断过,请陛下放心。”
这些规矩都是当年陛下亲口定下的,如今林渭随口道来,如此之熟稔,显然是将这些规矩全部都入心入脑,背诵得滚瓜烂熟。既然连郡守都能做到对这些规矩了然于胸,那么专门负责照料这座早已无人居住的一品军侯府的官员,对于这些规格步骤肯定只有更加倒背如流。如此,圣上倒是觉得自己的确可以放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眼见到了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桌案和宝剑,耳中听到老郡守口述的那些最高级别的祭奠规格,乔清澜觉得励王现在的心情似乎反而要比刚刚入府的时候好了一些。还没有等到她进一步去仔细观察励王的神态变化,耳边便传来了晟王的声音。
“父皇,许大元帅一生守护我大卫江山,儿臣向来感佩其行其德。如今有幸得以亲眼瞻仰许元帅的随身佩剑,儿臣也想为许元帅上三炷香,略表一番心意,还请父皇允准。”
这个要求其实怎么听都很是合理正常,千里迢迢来到南境,又专程到了这里,而且还是父皇主动开口,提出要他们两个皇子跟着过来的,那么既然都已经走到宝剑跟前了,不上三炷香似乎还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乔清澜却明显能够感觉得到,励王的身子猛地一僵,尽管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的内心显然已经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励王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他是不愿意让真正流淌着皇家血脉的人去祭拜他自己的生身父亲,还是因为想到了别的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励王掩饰得很好,除了乔清澜以外,父皇和晟王都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异常之处。不管父皇心里头究竟是怎样一个想法,至少在明面上,父皇从来都是对许元帅极好的,即便晟王是众皇子中除了太子之外地位最高的七珠亲王,但是此情此景之下,他想要去给许禾忠上香,父皇当然不会有什么理由加以阻拦。
眼睁睁地看着晟王上完了香,退回原处,励王方才上前一步,请旨道:
“许元帅的故事,孩儿昔日也是听说过许多回的,请父皇允准,就让孩儿也表一表对许元帅的敬仰之情吧。”
乔清澜这才明白,方才励王身子僵直了许久的缘由是什么。他肯定是自从踏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刹那开始,就很想找寻一个机会,拜祭一下自己的父亲,哪怕自己的面前并没有父亲的灵柩,连牌位都没有,仅有的只是一把佩剑。但是,因了内心深处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他不敢随意提及,生怕父皇会心生不悦,甚至于引起父皇的猜疑。
可是,现在第一个提出来的人是晟王,而且父皇也很爽快地答应了。那么自己跟在晟王的后头二度提及此事,就算父皇会有些不高兴,乃至于不肯再答应,至少也不太可能会多想的。
事实比预想当中的还要理想。父皇同样痛快地答应了励王的请求,任由他带着乔清澜,二人一道在青灵宝剑之前上香叩拜。非但如此,就连父皇自己,都亲自给许禾忠上了一炷香。虽说仅仅只是站着鞠躬上香而已,当然不可能再行大礼,可是贵为天子,如此举动,已然是给予臣子最高的礼遇了。
祭拜过后,圣上并没有打算扭头便走,而是继续向前,开始如同游览景点一般,参观起这座一品军侯府来。
圣上参观的时候,并没有要求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也得跟着他一道走。不过郡守大人本来就是充当圣上向导的人,他肯定是不可能自己离开的了;而晟王向来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以表现自己对父亲孝顺,对国君忠诚的好皇儿的机会,这种时候除非是父皇要赶他走,否则他肯定亦步亦趋,绝对不会让自己离开父皇身周五步之外的。
唯有励王,就在这等情况下,并没有凑上前去,反而是有意无意之间让自己落在众人的后头,随后越走越远,渐渐地,就看不见了。
在步调与方向的统一问题上,乔清澜自然是紧随着励王的脚步的。眼见得前方终于彻底看不见任何人影了,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安静地从旁配合的乔清澜方才开了口,轻声问道:
“悟瑾,你是打算再回去……看看那把剑么?”
当励王开始有意识地放缓自己的步伐的时候,乔清澜就已经猜出来他想要想法子悄无声息地与父皇等人暂时分道扬镳了。
这个地方对于励王来说究竟有多么特殊,这一点自然不言而喻;可是说到底,这里在许禾忠身故之后,这些年来被皇家派遣的专人打扫、修缮、重建乃至于扩建,连正门口上方挂着的牌匾,那苍劲有力的五个大字都显得那样新,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挂了数十年的旧物。
如此说来,这座一品军侯府,其实与许禾忠在世的时候相比,只怕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就算是许元帅复生,来到此地也未见得就能够认得出这座几乎被由内而外全部翻修了一遍的军侯府邸了,更不要说是励王。
而在这座早已不复昔日风貌的府邸之中,想来唯一一处绝对没有被重新修理过的,真正可以和许禾忠联系在一起的,也就只有那柄青灵宝剑了。
倘若励王当真想要找寻一处可以好好地,安安静静地悼念自己逝去多年的亲生父亲的地方,那么那柄青灵宝剑所在的正厅,显然是眼下最合适的去处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回去也可以,最好是不回去。”
想不到,励王却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看着很有些困惑不解的乔清澜,励王下意识地冲着她微微一笑,只是他自己却并没有发现,身处这样特殊的环境里,他的笑容看起来其实很勉强。
“我之所以不愿意和父皇他们在一块儿,只是害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他们面前露出什么破绽来罢了。至于现在应该去哪儿,我还没有想好,我想,那柄剑我是不能再看了,否则连我自己都难以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乔清澜方才明白励王先前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看着即使出门之前特地让自己帮忙用脂粉掩盖,却依旧还是隐隐间透出几分白中泛青的脸色,乔清澜心头涌起一股无言的心痛。强行咽了一口唾沫,乔清澜扯起两边嘴角,露出一个足以和励王相媲美的难看笑容,道:
“那我们去西边逛逛?他们都往东面走了,兴许西面的景致会更好些呢。”
“也好。”
励王自己的脑中乱作一团,根本没有主意,便任由乔清澜走在前头,牵起自己的手,拽着自己往西面的走廊行去了。
一路无话,入眼的尽是形形色色的亭台楼阁,这处一品军侯府在许禾忠殉国之后,不仅仅是于数十年间基本按着原貌进行了精心的翻修,还在原貌的基础之上,增添了许多独到的巧思。
譬如走廊上挂着的名画,譬如带着浓郁的南方特色的,精美的镂空雕花窗,譬如屋脊上生动的立体彩雕,以及每一个大小厅堂房室之中,绝对不会缺少的各类上等家具,以及院落内用以装饰点缀之用的各种花草树木。
除此之外,这座一品军侯府在这数十年之间,还先后经历过两次扩建,将周边原本属于别人的民宅高价购买,而后并入了这座明知道决计不会有人居住的府邸之中。此举还曾经一度在朝中引起不少的纷争,很多反对的声音,都觉得这是在浪费南境优渥的土壤,以及一定程度上牺牲了南境百姓的利益。
不过,这些异议都只是一时的,在圣上强有力的君威之下,不和谐的声音很快平息,而两度扩建之后的府邸同原来相比,占地面积几乎翻了一番,变得越发恢弘气势起来,才会让乔清澜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处原本属于一名武将的府邸,竟然丝毫不逊色于亲王的住处。
励王的脸庞一直都偏向左侧,不管如何兜兜转转都不曾变过,无论左边是名人书画,葱郁的草木还是空空如也的雪白墙壁,对于励王而言似乎都没有任何区别。乔清澜很是怀疑励王如此钟情于左侧风光的原因,并不是他当真觉得自己的左手边有什么好看的,而只是单纯想要扭过头去,不让自己看见他的脸,或者说,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那双眼而已。
乔清澜刚开始并不想打搅励王,后来又觉得如若放任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等逛完了一圈回到原点,再度见到父皇等人的时候,励王说不定会变得如昨日那般不大正常。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一点开心的话题来转移励王的注意力,好歹能让他把脸转过来,自己也好随时掌握他的情绪变化,四下瞥眼间,却骤然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图案。
这个图案很不起眼,跟其他上佳的书法和绘画作品一道,全都被挂在这条蜿蜒的长廊墙壁之上。
可是,这个图案对于乔清澜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是那种虽然见过的次数不多,却足以刻骨铭心,终生不会忘记的熟悉。
这个图案,分明就是那副棋局上的图案,换而言之,这就是血逆之法秘籍的扉页上画着的图案!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个图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励王显然也看见了,站在这个图案前头,片刻之间有些挪不开脚步。不过他的脸色是黯然的,目光中依旧带着悲痛与仇恨,还夹杂着丝丝纠结与茫然,这正是他从昨日到现在流露出来的最多的神色状态,是他一边因为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仇恨着父皇,一边又因为这么多年的相处之情而爱着父皇,才会演化出来的复杂眼神。
但是,这个眼神之中,并没有惊讶。
乔清澜能够理解为什么励王对此并不感到诧异。在他的认知当中,那处旧宅密道本来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许禾忠生前留下来的,密道之中的机关,包括那一副棋局,自然也全都是自己的父亲留下来的杰作。既是如此,那么在棋局上出现的图案再度出现在了这里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毕竟这个地方虽说数十年来翻新了许多,但总归还是能留下一点儿昔日痕迹的。
也许,这幅画本来就是自己的父亲当年绘制而成,后来负责重新装饰墙壁的人看见了这幅画,就想着留下一点儿旧物也不错,便把它和其他名家画作一道挂在了长廊墙壁上,这也是很有可能出现的事情。
然而,同样的状况到了乔清澜眼中,显然便大不一样了。
在她的眼中,是不会把这幅画当做许禾忠的手笔的。就算这幅图当真是许禾忠生前所绘,但是这个图案的出处,一定不是他,而是自己的母亲秋夫人。因为乔清澜已经明白,那条旧宅密道根本与许禾忠没有多大关系,从一开始,那里就是秋夫人下令修建的,机关也全都是秋夫人亲自设计安排的。
虽说那一处旧宅的的确确仍然是许禾忠生前购买的宅院,但是他在购买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那处宅子底下还藏着这么一条密道。宅子是为秋婷准备的,自然也是让秋婷自己去挑选,而以秋婷的身份,她依从秋夫人的吩咐,选择了这么一个地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这一点从励王昨日将往事说与乔清澜听的时候,她便已然完全想通了。
既是如此,在这个明显和自己的母亲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关系的一品军侯府内,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图案呢?
纵使这中间有可能是因为秋婷的关系,乔清澜一番思索之下,也仍旧觉得说不过去。
她明明记得很清楚,励王先前就已经说过的了,秋婷可是因为许禾忠自感身上潜藏着灭顶之灾的危机,所以才迟迟没有能够从许禾忠那里得到一个真正的名分的。既然许禾忠为了保护她,而不想让旁人知道秋婷与他自己的关系非凡,那么又如何会轻易留下与秋婷有关的东西呢?
就算是舍不得抛弃的定情信物,秋婷给予许禾忠的也绝不应该会是这样一幅画着这个特殊图案的画。更何况,这个图案本来就是暗羽盟的机密,连励王身为秋婷的亲生骨肉,都只能是其一不能只其二,还是因为特殊情况破例而为之,许禾忠又有什么资格轻易成为知情者?
总之,不论如何,这个图案出现在这个地方,总归是极不正常的,由不得乔清澜又开始浮想联翩,再一次怀疑起许禾忠与暗羽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来。
“清澜,我们去东边看看,顺便与父皇他们会合吧。”
励王的声音徐徐传来,瞬间将乔清澜拉回了魂儿来。她迅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暂且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一股脑全部压制下去,自己朝左边偏过半张脸去,却见得励王的面庞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扭转过来了,此刻的眼神就不偏不倚地定格在自己的身上,与方才有意无意间躲避着自己的目光相比,此时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你……逛够了?确定可以去见父皇,不会有变故发生了?”
乔清澜想问的其实是“你现在是不是完全心绪平复了”,只不过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如此直白地问出口,于是换了一种相对委婉些的问法,她相信,励王一定能够听得懂自己想了解和确定的是什么,也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答案。
果不其然,后者并没有多做思考,便直接点了点头,幽幽说道:
“放心吧,我现在没事了。天色已近晌午,差不多是该回郡守府用午膳的时候了,如果我们现在再不去找父皇他们的话,他们也一定会来这边找我们了。走吧。”
“好。”
励王除了昨日发了那一场疯的时候以外,其他任何时候都能够保持相当的理智,就算她的心情难以镇静,至少他也能够做到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既然现在的励王已经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在父皇面前表现如常,那么乔清澜便不再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父皇他们果然已经把整一座府邸的东侧轴线全部逛了一遭,据说除了那柄正在前厅之中享用着皇家香火的青灵宝剑以外,东侧的厢房内还保留着不少许禾忠当年在世之时所使用过的日常物件,包括他平日里在家修习武术使用的木剑木刀和木枪,他上战场之时也不时会携带的弓箭,他在对付四国联盟时穿过的战袍,以及使用过的战场地图等等。
这么多和许禾忠密切相关的事物,全都存放在东侧轴线上的几处房间之中,西侧轴线上最多的就是一条接着一条的回廊以及院落,根本见不到这些。这一回,乔清澜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在前厅烧香祭拜过后,林渭会首先引导着父皇等人往东边去了。
见到励王,父皇自然还是随意地询问了一下他们方才到哪里去了。励王也没有隐瞒什么,如实说了一通,提了提西边走廊上挂着的那些字画,夸赞了几句名家的高超技艺,而后又礼节性地告了罪,说是自己方才无意间一瞥,瞥见一副花鸟图,觉得十分好奇,便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等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岔了道,没有继续陪伴在父皇左右了。
父皇当然不会真的治罪,摆摆手,便算是不打算追究此事的意思,旋即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林渭,吩咐道:
“差不多已是午时了。来了这么些日子,今日方才有了较为空闲的时光。朕此行本就是预备着微服私访,体验一番百姓生活的,既然大家伙儿都在外头,索性午膳便在外头用罢了。你去安排一下,多准备几个有你们南境特色的菜,让大家伙儿都能尝尝鲜。”
林渭的安排让乔清澜心头有些好笑,因为到了地点之后她才发现,原来林渭安排的酒楼不是别处,正是根本看不见海的望海楼。
看来上一次和励王二人信步而走,信步而入,倒是来对地方了。这可是连本地的郡守大人想要在外头招待当今圣上的时候,特意选中的地儿,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保证这家望海楼从今而后,有得忙活了。
用餐当然是一件很容易令人产生愉悦感的事情,更何况在林渭的安排下,他们尝到的全都是最具有南境特色,同时色香味俱全的上好菜肴,这一餐自然吃得越发愉快起来。
可就在此时,望海楼楼下却引起了一阵骚动,动静很是不小,不光是楼下的食客们绝大部分都受了影响,就连坐在楼上雅间出的圣上等人,也纷纷停下筷子,靠着窗边的圣上和晟王二人,还忍不住探出头去望向楼下。
乔清澜没有靠在桌边,身为王妃娘娘,在有圣上,有晟王,还有郡守在场的情况下,她也必须保持矜持,尽可能塑造出一个贤良淑德的美好形象来,自是不可能跟着探头凑热闹了。
不过光是听这动静,乔清澜也大致上能够猜得出来楼下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无非就是江湖纷争,十有八九是哪几位好汉对这酒楼有不满意的地方,酒楼的跑堂和掌柜又不能够尽快解决问题,才会让矛盾激化,动静也越闹越大了起来。
大部分类似的情况,归根结底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乔清澜觉着没什么可瞎好奇的,除了跟随父皇一道停下筷子以外,她暂时间也不想多做什么。
然而,让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动静依然没有得到解决,不仅如此,听着这个趋势,似乎还渐渐地转移到楼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