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南境之前,乔清澜脑海里头所想象的南境,应该是一个温暖的沿海平原,一眼就可以望见阳光,绿树,沙滩,海洋。这里肯定会是一个与国都那种充满了烟火气息大街小巷完全不同的地方,在这里,没有那许多的市井人情,有的只是海天一色,海鸥翱翔,外加上稻草遍野,家家户户耕织忙。
可是,在到了南境之后,乔清澜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到底有多么的荒谬而天真。这里的郡城虽然繁荣程度万万无法和国都相提并论,但是同样也有商铺和小摊,有贩夫走卒。而且,尽管南境有海不假,住在南杨郡这些日子,却根本无从领略南方海洋的风貌。
而如今到达这个过渡地带之后,乔清澜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原来这南境五郡当中,不光会有海,还会有山。
而且看起来,这竟然不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土丘,反而是一大片的绵延山岭,山上郁郁葱葱,完全是一副热带雨林的风貌。
枣红马在山林之中穿梭,速度自然而然地就慢了下来。眼看着在这种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骑马的速度和自己施展轻功的速度相较而言已经失去了在平地上原有的优势,乔清澜果断地弃了马,将它驱向另外一个方向,用以迷惑追杀而来的敌人,自己则一把背起父皇,运力于双腿之上,继续往山林的最深处奔跑而去。
过不多时,就连最后,最厉害的那个追杀之人的身影,乔清澜和圣上二人也彻底看不见,连一点儿动静都再也捕捉不到了。
这也就说明,至少眼下,他们已经暂时摆脱了那些人猖狂放肆兼且阴魂不散的追杀行动,一时半刻之间,应当是安全的了。
“行了,你可以把朕放下来了。”
圣上也看得出来,眼下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了。被一个姑娘,尤其还是一个苗条的姑娘背在身上,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好受,对于九五之尊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既然确定眼下到了暂时安全的地方,乔清澜当然也没有必要再继续背着一个不缺胳膊不断腿的大活人漫山遍野地瞎溜达。原本圣上就毫发无损,浑身上下只是少了一片衣角,如果先前不是担心圣上脚程不够快的话,从一开始乔清澜就没有背着他的必要,毕竟她再怎么练过武,有着深厚的内功,背上驮着一个大男人,分量也轻不了。
“父皇,您在此地暂歇片刻,容儿臣先去找点儿水来。”
眼看着乔清澜起身就要离开,圣上连忙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口:
“朕现在还不口渴。你且说说,接下去该如何是好?”
“请父皇稍安勿躁,儿臣相信,晟王殿下和励王殿下一定会尽快前往郡守衙门,调兵遣将来救父皇于水火之中的。”
一听见乔清澜提及晟王和励王这两个优秀的皇子,圣上的眼眸之中也瞬间焕发出了光彩。先前在乔清澜的一路护持之下,好不容易才活着到了这个地方,那片衣角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但是当时那一剑划过来的时候,只差一线,就可以直接划破圣上的肚皮,如果划破肚皮的那道口子长一点儿,深一点儿,那么说不准肠子都要漏出来了。
所谓生死一线,最可怕的往往不是中招的那一瞬间,而是劫后余生的时候,回想起先前的生死一刹那,所产生的后怕心理。如今死里逃生,却免不得给圣上留下了相当深刻而严重的心理阴影,让他险些忘记了自己尚有强大的后援,眼下的困窘只不过是一时的。好在,乔清澜一提醒,他立刻就全都反应过来了。
“你觉得,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够上山来救我们?”
“儿臣不敢保证,眼下天色虽然尚且明亮,但距离日落西山也剩不下几个时辰了。这里山林茂密,非常容易掩人耳目,儿臣同父皇躲到这里来,固然可以甩掉那些想要对父皇不利的杀手,但与此同时,晟王殿下和励王殿下他们想要找到父皇与儿臣,难度自然也会有所增加。万一等到天黑还找不到,那只怕就更难找,说不定要拖到明日了。”
“什么?要一直等到明日?”
圣上瞬间就无法继续维持淡定了,声音一下子抬高了起来:
“那朕岂不是要在这山上露宿过夜?”
“父皇还请稍安勿躁,或许情况不会这般糟糕,这只不过是儿臣最糟糕的一种假设罢了。”
圣上挪了挪自己坐着的身子,改变了一下坐姿,好叫自己更加舒服一些:
“这个假设实在是太糟糕了,这种荒山野岭,连个破庙都瞧不见,到了晚上,谁知道会不会遇见什么野兽?万一下雨,四处都是泥泞一片了呢?就算天干物燥,也运气好地没遇上猛兽,但是蚊虫鼠蚁遍地横行,又叫朕如何受得了?”
一想到堂堂一个九五至尊,今日平白无故地受了这些惊吓,到了晚上居然还有可能要露宿在荒郊野外,睡在山头上,光是想一想,就连乔清澜也忍不住在心底里暗暗地帮着父皇哀嚎了几声。
希望这个最糟糕的情况只是自己在杞人忧天,而实际情况的发展,则能够拥有一个比自己预想当中舒服许多的走向吧。
事实证明,圣上的运气貌似确实是不错的,最糟糕的那种情况并没有出现,因为只过了大半个时辰,乔清澜就听到了极其熟悉的声音。
那是励王殿下的声音。
“殿下!父皇在这儿!”
在确认了励王就在左近,而敌人暂时还离得相当之远的情况下,乔清澜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试探着喊了一声。
果不其然,虽然乔清澜喊出来的声音已经经过了刻意的控制,音量并不算大,但还是第一时间被励王给捕捉到了,并且很快地就顺着乔清澜声音所传来的方向,顺利找到了他自己的父皇和妻子。
终于亲眼见到父皇与乔清澜二人安然无恙,励王这颗高悬在嗓子眼儿上很久了的心,才总算是暂且落了地。尽管心里头最为高兴和激动的,是见到了活生生的乔清澜,不过励王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之后,一张口首先问候的自然必须是自己的父皇。
“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在这一刻,圣上似乎陡然之间褪去了身上一直笼罩不散的威严光芒,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也有恐惧的老父亲。上上下下看了励王几眼,确定他现在这个样子,半点儿也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圣上方才放心了一些,终于记起来朝着励王身后的方向张望过去。
“父皇恕罪,因事情紧急,儿臣来不及带上其他人马,只能自己先来了,不过请父皇安心,儿臣与悟嵩已经商议定了,兵分两路,悟嵩现在想必已经回到了衙门,很快就会调集人手前来营救父皇,恭迎父皇圣驾回郡城的了。”
“现在有你在,还有清澜,咱们三个人一道下山,自己返回郡城不行吗?为何还要继续在这里等着?”
圣上是真的不愿意再在这种鬼地方待下去了。虽然这儿的山岭草木落在励王和乔清澜的眼中,其实也并没有多么糟糕,但是落在圣上的眼中,这里简直堪比人间地狱,环境恶劣得不能再恶劣,他的心里头对此处厌恶得不能再厌恶了。
“父皇,还请您稍安勿躁,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励王摇了摇头,表情看上去很有几分无可奈何。
“父皇或许不清楚,方才儿臣一路暗中上山,潜行途中,就看到了至少不下十人的追杀人手,而潜伏在其他路径上,尚且未曾被儿臣察觉到的敌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个。这一次,他们是下了大代价,铁了心要杀您,仅凭我们三个人,只怕想要闯下山很难。”
“父皇,励王殿下说得对。如果现在贸然下山,恐怕父皇会中途遇伏,就算我们能够闯过那些杀手给我们布置的杀阵,但是等下了山,在进入郡城,到达衙门抑或是郡守府邸之前,还要通过很漫长的一段平原路程,在那种地带,无遮无拦,杀手想要暗杀易如反掌,仅凭儿臣和励王殿下,只怕难以护得了父皇的安全。”
本来乔清澜还想着要一口气把所有的困难都说出来,譬如眼下最糟糕的一件事情是,他们一路闯出郡城,最后上得山来的时候,所骑的那匹枣红马,这会儿早就不知道自个儿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如果说那匹马原本就是属于乔清澜或者是圣上的,那或许还好办一些,也许一声唿哨,就能够把自己的坐骑给召唤回来;然而这匹枣红马显然是另外一种情况,对于它,乔清澜根本半点儿也谈不上驯服二字,只不过那匹枣红马本来就是家养的马匹而非野马,在乔清澜强有力的驾驭之下,暂时也能够充当他们的代步工具,如此罢了。
而现如今,再想把这匹跑了的马给找回来,毫不夸张地说,根本就是难于上青天。
乔清澜不知道励王上山的时候有没有骑马,如若他骑着马,那么他使用的坐骑现在又到了什么地方;但她很清楚,倘若想要依靠唯一的一匹马,驮着三个人闯出那些杀手们的围追堵截,让父皇安全脱险,这一点极难做到;而如果连一匹马都没有,光靠着两条腿,就更加不可能办到了,除非到了关键时刻,真的拿自己去给父皇当肉盾。
乔清澜还想多活几十年,这样以命换命的念头,不到最后关头,她是肯定不会动的。
圣上毕竟是一国之君,智慧与谋略都不可能逊色于励王和乔清澜太多。方才只是情绪激动波折太大,以至于干扰了他的正常思维能力,现如今被励王和乔清澜双双提醒,如若他仍然想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依旧要一意孤行的话,那他恐怕也早就不配坐在那张最高的椅子上,统领这四海之内最强大的国家了。
只是,想明白了是一回事情,想得通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一想到即便如今自己两个皇儿都已经见到了一个,但自己的困窘处境依然得不到任何缓解,敌人依然是势力强大,自己这样一个堂堂的一国之君,依然还是要被逼着困守此地,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生怕一露头就进了阴曹地府,圣上的内心便是一片晦暗,简直看不见半点儿光明。
“殿下,天色就快要暗了,也不知道晟王殿下和衙门的人手究竟能够有多快的速度。依清澜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应该先做好今夜在此地露营留宿的准备。”
按照乔清澜的想法,尽管一开始只是将其当做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或者说,只不过是一种心里预设,好叫自己无论碰上什么,都不至于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但眼下看来,恐怕自己还真的很有可能一语成谶,不想在这里捱上一晚上,只怕也不行了。
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地步,怨天尤人也没有任何用处,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积极应对它。
听到乔清澜的说法,励王自然没有什么想要反对的,他本来就很信任乔清澜,对于她说出口的建议,至少到目前为止,励王还没有提出过异议。可是父皇就不同了,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是第二回听到乔清澜提及露宿的事情了,这绝不是他喜欢听到的词儿,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这山上什么都没有,能怎么露宿?我们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要不然就变成猛兽的腹中食物!今晚绝不能在这山上过夜!”
“父皇,是儿臣不孝,让父皇受惊受累了。”
励王很能够理解为什么圣上在这个时候,会如此不合时宜地乱发脾气心情恶劣,但是他目前确实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尝试着尽可能说服父皇答应和配合。
“父皇,不管怎样,我们都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强,现在冲下山去,只能是九死一生,活着回到郡城的希望真的很渺茫,只有留在山上,尽一切可能与那些搜山的杀手们周旋,等待悟嵩带人前来营救我们,我们才能够安全返回。父皇,有一句民间俗语说得好,叫好死不如赖活着,还请父皇为大局着想,为卫国的江山社稷着想,保重龙体为上啊。”
现在有励王在一旁帮忙解释和说服父皇,自然是轮不上乔清澜在一旁说些什么了;而她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言语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跟父皇重视宠爱的皇儿相比起来,自己的言语根本什么都算不上,在这种关键时刻,对父皇的作用几乎等于零。
所以,她只是安安静静地悄然走了开去,把对话的空间留给了励王和圣上他们父子二人。不管父皇究竟最后能不能够被说服,但是今夜需要在这山上度过的可能性,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而越发增大,无论如何,乔清澜都认为自己不可能再继续无动于衷,毫无准备了。
想要过夜,最基本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首先让乔清澜想到的,就是他们必须要有水,有火,有食物。
水很容易找,这里并不是寸草不生的荒芜土丘,而是草木成林的山岭,想要找到水源非常容易;而这种地方,想要找到柴木也同样不难,乔清澜身上向来都携带着不止一个火折子,以及火石,只要有了足够的柴火,这个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比较困难的是食物。如果这里没有圣上的存在,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这件事情也根本不会是什么问题,就算是再加上一个励王,乔清澜也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她很有信心,无论是自己还是励王,都一定是一个在当前这样的特殊环境之下,不会计较太多,一切都只以能够活下去,乃至于平安返回郡城为最终目的和最佳结果的人。
但是,对于父皇,乔清澜却断然没有这样的信心,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认为父皇也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
如果只是随随便便地在这山林之中挖几颗野草,找几个野果子充饥果腹,尝试着暂时捱过这一个晚上的话,对于自己和励王而言都不成问题,但对于父皇来说,恐怕会是一件足以引得他龙颜大怒的事情。
与当朝圣上接触的时间和机会都不算长,乔清澜对他的了解还不够深,但她眼下至少看出来了一点,那就是需要露宿山林的事情,已然令他老人家心中不爽快了。如果再加上吃野果子野菜这样的事情,恐怕父皇将会真正的大发雷霆,到那个时候,就算是最终在自己和励王的护持之下,父皇得以安全离山,最后父皇只怕也很难会念起自己和励王的好儿。
而等到父皇安全地度过这个晚上,安全回到郡城的时候,恐怕也就是自己和励王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了。
把父皇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自然不行;一味地顺从父皇的意气行事,带着他在这种情况下强行闯下山去也不是明智之举。尽管乔清澜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麻烦,内心也很有些抵触情绪,但她也同样明白,为父皇尽全力准备丰盛的晚餐,包括有可能迎来的明天的早餐,是眼下自己必须做到的事情——哪怕这一点看起来很不合时宜。
在这等环境下,想要吃海味自然是不可能了,不过山珍或许还是办得到的;这种地方想要吃得好,找米和面一类的食粮是荒唐之举,最直接的办法自然就是去打一点儿猎物来充当饭食。最重要的是,当年随着爹爹四海为家的时候,乔清澜也碰到过需要在山上过夜的时候,没戏可唱的情况下,也曾经被逼得跑上山来猎野味。
所以,对于如何将山上的飞禽走兽成功变成自己手中的猎物,以及如何在山林之间找寻到合适的天然调料,好叫这些山珍野味变得美味可口,乔清澜都有着相当的经验,她还是有信心可以做到的。尽管父皇身为九五至尊,口味必然十分刁钻,任何人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满足父皇的口味,但眼下显然根本顾不得那许多,只能试一试了。
因为不敢离得太远,也生怕打猎太大的野兽,会引起过大的动静,从而引起迄今为止仍旧迟迟不肯离去的杀手们的注意,所以乔清澜只能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儿,行动之时束手束脚,根本不敢放开了干活儿。
好在,乔清澜此时此刻的运气倒还算是挺不错的,尽管就只是在左近转了一圈儿,但很快就叫她成功抓到了两只野兔,还是相对而言比较肥的那一种。这两只兔子的肉加起来,再加上一点点儿野菌菇,应付三个人的两顿饭想来也已然足够了。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乔清澜才算是结束了溜达,重新返回到圣上和励王二人的身边。
一回到他们二人身边,乔清澜的第一反应就是观察父皇的脸色。父皇现在看起来,明显要比方才平静了许多,脸色有些疲倦,还有些许颓丧,按照乔清澜的推测,父皇现如今或许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只不过他对于即将迎来的糟糕透顶的这个晚上充满了悲观情绪,所以眼下看上去气色不佳,还不如双双挂了彩的自己和励王。
观察了两眼父皇的模样,乔清澜又将自己的视线转而投向了身侧的励王。励王的脸色看上去倒是一如既往地好,甚至于比方才刚刚和自己见面的时候还要好,或许是终于成功说服了父皇,放弃那个不切实际地强行闯回郡城去的想法,让励王心情多少变得轻松愉悦了一些所致。
“这两只兔子,是你刚刚的打猎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