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唐悟嵩的打算是,设法让父皇命丧于江湖杀手之手,然后再伪造一份父皇的遗书,在遗书中将他自己定为下一任卫国国君的唯一人选,那岂不是也有很大的可行性?想办法模仿父皇的笔记写出遗诏,对于门下食客众多,人才济济的晟王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而在找到父皇的尸体之后,他还可以把父皇的指印盖在伪造的遗书上,变成最有力的证据。
虽然这份遗诏连同父皇的尸身一道带回国都之后,势必会引起太子殿下等人的强烈质疑,但是晟王手中掌握了那份遗诏,就等同于掌握了一个可以直面天下人的有力说法,和太子殿下据理力争唇枪舌战,晟王都会拥有足够的底气支撑。
当双方各执一词,理论出现僵局的时候,那就是看双方实力孰高孰低的时候了,而太子殿下这边厢在少了他唐悟瑾这个左膀右臂,也就是皇子当中唯一的一个太子党之后,只怕在实力的比拼上很难与晟王相匹敌,如此一来,最终的局面就很有可能会是太子不幸败北,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新君的宝座,令晟王唐悟嵩篡权谋位获得最终胜利。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再接下来的日子里,太子殿下将会过上怎样的日子,获得怎样的下场,一切似乎都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光是稍微地想上一想,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晟王可以先让江湖杀手去了父皇,乔清澜,还有他唐悟瑾三人的性命,然后设一个小小的局,放出些许风声,或者是伪造些许勉强经得起推敲的证据,把雇佣江湖杀手的幕后主使者扣到太子的头上。
尽管太子本人是绝对不可能轻易承认这样的无稽之谈的,但是只要唐悟嵩心思缜密一些,手段高明一些,他要利用此次事件构陷太子,也同样是一件有很大几率可以取得胜利的事情。
而一旦太子暗中雇佣江湖杀手,趁着卫国国君在南境微服私访,身边保卫力量不足的机会,趁虚而入将之残忍杀害的罪名被坐实,他就是一个弑君杀父,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就算他再怎么拥有最正统最高贵的嫡长子的身份,再怎么坐拥东宫数十载,都注定是过眼云烟了,迎接他的,只能也只会是身败名裂,抄家灭门的凄凉下场。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都是足以令人越往深了想,就越觉得心底发凉的情况。励王一开始的时候是从未想过,如今夜深人静,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细细思索过了这些可能,产生了诸多猜测之后,他却是越来越希望自己所猜想的一切都是错的。哪怕因此证明了自己内心深处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阴暗的悲哀事实,也总好过这些揣测本身就是事实。
而到了这个时候,励王才在平生当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对父皇这个本应该恨之入骨的杀父仇人,感情竟然深厚如斯。
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孤身追上前去救援父皇二人,或许在晟王的眼中看来,自己更多的是因为心中担忧乔清澜的性命安危。
但是唯有励王自己才最为清楚,在自己同晟王说出那个兵分两路的计策的时候,自己满心满眼所思虑的,的的确确就只有父皇一人。
并不是自己对乔清澜的感情开始变得淡薄了,而是因为对于乔清澜的本事,励王非常之有信心,他从来也不觉得仅凭那几个三流的江湖杀手,就能够要了乔清澜的性命。如果论起当一个杀手的本事高低,恐怕那些追杀父皇的江湖人士,连给乔清澜提鞋的资格都不配。
但是,自己因为担心父皇,就不管不顾地自己单枪匹马,先行一步去援救父皇,甚至于连某些危险因素和隐患都大意地忽略了,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如果叫母妃知晓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恐怕自己非得被母妃直接打个半死不可。
而如今,当自己越来越强烈地觉得,晟王可能会在暗地里使用某些阴谋诡计,意图将他们三人置于死地,让他们在这座山上走向生命的尽头的时候,他最为担心的竟然依旧不是自己,也不是乔清澜,而是父皇,这一点,才是连励王自己发现了的时候,都为之惊诧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真实内心会是这般模样的大奇事。
这如何可能?一个在自己还未出生就无情剥夺了自己生父性命的暴君,一个令自己的亲生母亲近三十年来始终过着生不如死,以仇恨支撑全部生命价值的黑暗日子的昏君,一个逼得自己为了复仇大业隐忍多年,始终带着假面具面对世人,乃至于整一个人生都几乎被仇恨填满充斥的混蛋,自己怎么会对他产生如此之深的情谊?!
与其说,励王不愿意接受这样荒谬的事实,不愿意相信自己会是这样一个认贼作父,罔顾是非的昏庸之人,倒不如说,励王是根本不敢接受。如果自己真的对父皇付出了如此之深的,为人子的真心实意,那自己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生身父亲?如何对得起至今依然在宫闱之中苦苦煎熬的亲生母亲?纵使有朝一日自己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这种感觉给他带来的纠结和痛苦,令他一时之间头痛欲裂,只差一点儿就要痛苦得闷哼出声来。刚刚对于晟王阴谋的种种揣测,在这一刻也暂时退居二线,他伸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将整张面庞都埋进了自己的怀中,似乎只有将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才能够稍稍消减一些遍布全身的森森寒意,以及略略缓解那种撕裂般的巨大痛苦。
然而,就在这一刻,励王却骤然发觉自己身上一紧,竟是有人从背后一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子,与此同时,还有一只手猛然间探了出来,迅速而准确地一把捂住了他低垂着的脸庞之上,那张龇着两排牙齿,随时有可能因为忍受不住而痛喊出声的嘴巴。
励王的内心瞬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冷汗如瀑布般涔涔而下,一眨眼的工夫,被火堆烤干了不久的中衣就又一次被打湿了。
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如此失败的时刻,只因为一时间的心神失守,以致于对方都摸到了自己的身后头,已经到了可以一手圈住自己的身子,另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的地步上,自己才后知后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然失去了反抗能力了。
自己作为三个人当中唯一一个守夜者,居然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实在是不可原谅。难道说,还没有等到晟王的阴谋诡计一步步奏效,就要因为自己的这个疏忽,而让他们一行三人都命丧此时了么?
就在励王自觉通体冰凉,另一面双手暗自蓄力,想要争取寻找到某个对方微微松懈的时刻,而后便可以借机反击对方,就算没有办法做到反败为胜,也总该力争能够摆脱对方对自己的桎梏。只因为一时的失误,就乖乖当了人家的俘虏,消极对待不死反抗,这种事情是绝对不符合励王的性子的。
只是,还没有等到励王找到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就先行听见了一个刻意压制过了的低语声:
“殿下,莫要轻举妄动,外面有动静。”
这道声响的话音未落,励王手掌心当中原本暗中酝酿,已然开始翻腾不休的火热内力,瞬间收回体内,散入四肢百骸,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切暗生的波澜都重归寂静,他整个人的身子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因为这道声音,是乔清澜的。
原来从背后圈住自己的身子,以及捂住自己龇牙咧嘴的唇齿的人,是一个绝对不会给自己和父皇带来任何危险的枕边人。
很显然,类似的误会其实已经不是第一回出现在励王的身上了,而他对于先前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让人摸到了自己的身后,一直到得对方动了手自己才发觉不妙的事情,也因此稍微能够释然三分。
毕竟乔清澜的隐匿功夫,励王再清楚不过了,当她存着心思悄无声息地从自己身后潜行过来的时候,自己就算是正常状态都不见得能够发现得了身后的异常,更不要说还是方才那样一个头痛欲裂的虚弱状态了。
“清澜,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察觉到励王身体的放松,知道他已经听出来自己是何许人也,也知道他这个时候已经缓过神儿来,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情况了,乔清澜方才慢慢地松开了捂住励王嘴巴的那只手,顺势自己上前一步,一把蹲到了励王的身边,另一只手则随之从他的胳膊转移到了他的肩膀上。
“已经到了下半夜,按照我们事先约定好的,接下来的这几个时辰,本来就轮到我来守夜了,我自然要醒过来了。”
乔清澜说话的时候,双眼始终直视着前方,不曾回过头来看过励王一眼,不过声音很是冷静,而励王自己似乎并没有听到什么其他的异响,看起来,似乎情况还没有达到那么糟糕的地步。
“你倒真是警觉。”
自己刚开始想着要让乔清澜尽可能多休息一会儿,还想着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发生的话,索性就自己一个人守完一整夜便是了,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唐悟瑾,他原先的那些想法都太过于一厢情愿了,也太过于低估乔清澜的本事了。
其实只要稍微想上一想便不难明白的,一个一身所学之武功路数,皆与顶尖杀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人,她又怎么可能会在这样一个强敌环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有危险事情发生的状况之下,允许自己一睡过去就直接睡死醒不来呢?想必她即便是方才睡着的时候,也是暗地里还睁着一只眼睛的,如若不然的话,她方才又怎么会在自己的耳边说出那句话来?
一想到先前乔清澜控制住自己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同自己说的那句话,励王就忍不住再度四周张望了一下,又不死心地凝神倾听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够按捺得住自己内心的疑惑之色,悄声开口问道:
“清澜,你刚才说,外头有动静?可是……我怎么什么都没有听到呢?是哪个方向传来的动静啊?是那些想要对父皇不利的杀手,还是我们之前遇到的狼群?或者说,是新出现的什么东西?”
经历过大大小小那么多的事情,励王事实上已经完全认可了乔清澜的本事,在他看来,虽然乔清澜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但是她绝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典型代表,甚至于可以说,乔清澜这个巾帼英雄奇女子,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头的生存手段和御敌能力,简直要甩掉他唐悟瑾和父皇两个大男人八条街,恐怕就是将他自己和父皇捆绑在一块儿,也敌不过乔清澜一人。
所以,他对于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乔清澜却发现了某种不正常现象和动静的存在的事情,如今已然不觉得如何出奇了,他可以说是在第一时间就坦然接受了乔清澜的说法,在唐悟瑾的心里头想来,这件事情上宁愿相信乔清澜的直觉,也强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然而,这个时候的乔清澜,却同样忍不住地紧紧皱起了自己的眉头,似乎有些事情不大确定,或者说是被某些问题困住了,不敢轻易得出自己的判断和结论。
“我先前的确是察觉到有异常情况发生的征兆,才会忽然转醒过来,并且事急从权,先用武力控制住了你的行为举止,好叫你不至于因为不知情而打草惊蛇的。但是现在……外头好像又安静下来了……好像真的没有半点儿新的动静了……难不成,是我刚才听错了,判断出现了失误?”
乔清澜从来都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在这一点上,她的自信心和笃定心理,都要远远比励王强大得多。
即便如今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判断和怀疑可能出现了一些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失误,也开始觉得,或许还真的有那样一种可能,就是自己紧张过度,草木皆兵了,事实上这个山洞至少到目前为止,依然还是一处非常安静而又安全的庇护所,是他们三人可以暂时栖身的最佳地点,但是乔清澜依旧不曾有丝毫怀疑过,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些声音只不过是幻觉。
也许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听见的声音都是真的,但是那些声音的来源和出处非常普通平凡,既不是那些一路追杀至此,至今依然不肯放弃针对父皇的刺杀任务的杀手,也不是自己等三人先前遇到的狼群,抑或是其他凶残的飞禽走兽。这道异常的声响,对自己等三人并不会构成任何威胁,只不过是自己先前产生误会,闹了一个乌龙而已。
“没事儿,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听错了,总要比听对了好一些,至少这可以证明,我们眼下还是安全的,不管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演变,好歹现如今这一刻,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父皇还可以继续好好休息。刚刚过去的这一日,父皇和我们都被折腾得极其疲累,如果这个时候真的又有对手出现,我们恐怕都不见得会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了。”
励王说的言语非常实在,虽然他安慰人的技巧实在是并不如何高明,但是乔清澜并不是那种一出现一点儿小小挫折,就会尴尬羞愧得无地自容的薄脸皮女子,她本来就不会把这等无伤大雅的小小错误放在心上,自然也就更加不需要任何人给予的任何安慰了。
反而是这样的大实话,让乔清澜一直紧绷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觉间随之放松了几分,先前那种随时防御备战的状态,此刻也慢慢被乔清澜从自己的身上卸下来了。
“既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一切都还是正常的,那你就去休息吧。剩下的时间,我来守着就可以了。”
这话原本是励王打算要对乔清澜说的,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说出哪怕半个字音来,就被乔清澜抢先了一步,径直说出口来了。论及相知相爱之人之间的默契,这个天底下,恐怕还真难找出几对能够胜过唐悟瑾和乔清澜的。
即便如此,励王也并没有打算就这么顺着乔清澜言语的意思,乖乖地跑去睡觉。虽然乔清澜话语淡淡之间,自透着一股子不容反驳的意味,可是她本人自带的强大气场,或许能够压得住许多人,却注定是不可能压得住励王的。
尽管乔清澜什么都没有说过,然而励王自己用眼睛一看就能够看得出来,乔清澜强撑着振奋精神的表象之下,实际上苦苦隐藏着一副怎样疲惫不堪的真实面目。
他们三人之中,在过去的这波澜壮阔的一天里头,论及耗费精力最多的那一人,当之无愧是乔清澜。先前想好了自己守上半夜的缘故便在于此;而事实证明,即便有了片刻的合眼休憩时光,对于劳心劳力了大半日的乔清澜来说,依然远远不足以令其恢复元气。
顶多能够达到的效果就是,睡觉之前的乔清澜根本掩盖不住自己的疲倦,而现如今可以掩饰了而已。
既然心中明了这一切,那么励王又如何可能狠得下心来,就这么对自己心爱之人的劳累状态视若无睹,被她两句话一说,就当真将后半夜守夜的重任扔给了乔清澜一个人去担着,自己则跑进山洞里头去呼呼大睡了呢?
“悟瑾,你不用太过担心我,我没事儿,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中有数,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我已经睡过一觉了,完全撑得住,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过去的这一天,受累的不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一样,而且你身上也受了伤,即便是皮肉伤,也一样需要好好休息才能够尽快恢复。你快去睡吧,等天一亮,如果援军还是没有到,恐怕我们就会迎来新挑战了。”
自不消多说,乔清澜口中所指的这个新挑战,自然就是那些尽管已经销声匿迹多时,但她和励王二人都很清楚其根本未曾真正消失,而是依旧贼心不死的江湖杀手。
道理很简单,虽然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来看,身为杀手,在夜间行事,而日间蛰伏乃是常态,但是过去的这一日里,这群杀手所展现出来的样貌已经让他们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现象,那就是他们动手杀人都是选择在大白天行动的,而一入了夜之后,他们就通通休息了。
既然明白了他们是这样一群不走寻常路的杀手,那么也就不难想象,他们下一次会开始行动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了。
除了明日一大早,哪里还会有第二种答案呢?
一念及此,励王的心情也慢慢儿变得沉重了起来。
因为,按照他先前独自守夜的时候,已经思虑过的那些可怕的猜测,只怕明日一大早就能够等到前来救驾的援军的几率很低很低,几乎等同于奢望和幻想。
“悟瑾?殿下?励王殿下!”
一声压低了声音却无比急促的呼唤声,将励王险些又要被有关晟王的那些令人头疼的猜测给彻底拉走的思绪重新扯了回来,他猛然间抬头看去,就见得乔清澜那张悄然凑近到自己跟前,几乎要碰上自己的鼻尖了的脸庞,正瞪大了双眼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自己,眼眸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探寻意味无比浓烈,很显然,乔清澜对于自己方才的走神有着极大的好奇。
“悟瑾,你在想些什么,想得这么入神?现在这种情况,可不是走神的好时候啊,看来你是真的累了,精神已经无法长时间保持紧张和集中状态了,赶快去睡吧,多多少少睡上一觉,哪怕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总会好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