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自己可以盼着晟王府早日化成一堆飞灰,可以想尽办法将唐悟嵩置于死地,却又怎么能够亲手伤了自己这个兄弟?即使,他身上流淌着的血脉,和自己天生就是生死仇敌……
这许许多多纷乱繁杂的念头,在唐悟瑾脑海中飞速闪过,待他重新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也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不过,也就是这一眨眼的时间里,唐悟嵩前倾的身子既然被自己一掌抵住,他也就失去了唯一一次触碰到父皇的机会了。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唐悟嵩还真的没有想过挟持人质抑或是同归于尽这等丧心病狂的方法,毕竟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容不得他做出如同亡命徒一般的举动来。
他只是想要最后拼上一把,在父皇面前为自己求情,这个时候的他,于皇位一事已然死了心,连七珠亲王的头冠也不再想要了。他只想要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被贬出国都,终此一生只能当一个驻守地方的闲散王爷,他也心满意足了。
可是,犯下弑君之罪的人,又哪里有资格得到如此不痛不痒的惩处?
当父皇带着厌恶而又惊恐的脸庞隐没在唐悟瑾的身影之后,当唐悟瑾那双如同钢铁一般无从抵抗的手臂,死死地挡住了自己前倾的身躯之时,唐悟嵩就知道,自己最后的一丝侥幸,已经彻底破灭了。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唐悟瑾,而在父皇。
父皇看向自己的眼中只有憎恶和惊恐,他不仅讨厌自己,还十分地忌惮自己,却再也寻找不到哪怕隐藏在眸底最深处的,一丝一缕昔日的温情脉脉。
既然父皇对待自己再也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情感可言,那么自己奢望着还能够用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来触动父皇心灵深处,那最后一根柔软心弦,求得父皇最后一线回心转意的机会,那岂不是等同于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一念及此,唐悟嵩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坠,若非那几个重新扑过来的捕快一边一个,及时拽住了唐悟嵩的两边胳膊,他很有可能就直接滑倒下去,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形同一滩烂泥了。
这一次,面对着迎面而来的手铐脚镣,唐悟嵩再也没有了反抗的力气。或者更为确切地来讲,应该说他根本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了,双目怔怔地盯着前方,其中看不到半点儿焦距,一派茫然混沌的神色,任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看着什么,心里头又究竟在想些什么,亦或者,他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整个人已经彻底傻了也未可知。
虽然这些小捕快不大理解在唐悟嵩的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更加不可能对当下唐悟嵩的内心所思感同身受,但是对他们来说,唐悟嵩再也不挣扎了,这肯定是一件大好事情。他们无从知晓到底为什么一个堂堂的七珠亲王,就这么被圣上说下狱就下狱了,然而圣命不可违,他们只能动手。
只是,七珠亲王对于他们这几个小小的郡城捕快而言,同样是万万招惹不起的庞然大物。万一他们下手失了轻重,伤到这位细皮嫩肉的晟王殿下,只怕等到殿下出狱之日,就是自己等人领死之时了。对于这些捕快来说,他们是决计不会想到,唐悟嵩也会有被自己的老爹下令处死的可能的。
正是因为他们心中带有顾忌,方才唐悟嵩挣扎之下,才能够如此轻易便将那些捕快一把推开。现在晟王殿下不抵抗了,他们就不容易伤到晟王殿下,这等大好良机,捕快们自是不会轻易浪费,连忙快速而又小心翼翼地把镣铐套上唐悟嵩的手腕和脚踝之上,而后架住了晟王的两边腋下,状似押着,实则是半扶半抬着,把唐悟嵩带出了房门之外。
至此,这桩事情,终于算是暂时有了一个结果了。
尽管还不是最后的,也不是励王想要见到的最终结果,但到了此种境况,也算是八九不离十,励王已经很满意了。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极为宠爱的儿子就这么被押出去,片晌之后,父皇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脸色不再如方才那般黑得仿佛能够滴出墨汁来,却转而变得苍白了三分,眉眼之间一片憔悴之色。
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之大,绝不亚于刚刚过去的黑色一日之中,被杀手追杀,以及被狼群围困等诸多可畏可怖之事给他带来的痛苦了。
看着此刻依旧端坐在太师椅上,双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的父皇,励王心头也没来由地浮现出一抹酸意来,片刻之间,竟是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了。
等到乔清澜也随着一众人马回到郡城之内的时候,天色已经是蒙蒙亮了。
看见乔清澜身上的伤口,励王只觉得心里头一阵一阵儿揪心的疼痛,想想这里没有母妃在场,父皇眼中的自己向来就是一个爱美人更胜于爱江山的风流皇子,当着他的面儿,对自己带在身边四处行走的宠妃关心疼惜,应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即使是回头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入母妃的耳中,他唐悟瑾也可以反过头来,将此事说成是自己在父皇面前做的戏。
将这一切都想了个妥当之后,励王顿时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冲到乔清澜身边,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向着父皇匆匆行了一礼,便跪安离去了。
父皇心情直到此刻,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只不过对于乔清澜,这个凭一己之力在望海楼救了他,在山上费尽心思让他有了水和食物,甚至于还有了一席可以睡得舒坦些的草席,最终又是孤身一人引开众多杀手,为他争取到了可以安全离山回城的生机的奇女子,父皇内心的感受的的确确是和对待宫里宫外其他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的。
而在他和乔清澜分别的时候,乔清澜身上分明还是毫发未损,至少了一块衣角的状态,如今再度见到,身上却已经血迹斑斑,只要不是真正傻到家了的白痴,就不可能猜不出来乔清澜身上的这些创口都是在什么时候,因为怎样的情况而留下的。
说到底,乔清澜之所以会被伤成这样,也是为了他这个卫国天子。这等情形之下,励王想要尽快把乔清澜带回去疗伤,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他是决计不会如此不讲道理,只想着励王关心乔清澜更胜于关心他这个父皇,而强行忽略掉其他种种事实的。
乔清澜在父皇面前,除了请一个安,告一声罪,又随着励王再告一声退以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多说多做;然而二人一回到厢房,乔清澜就一个翻身,灵巧地从励王手中跃了下来,在高明的轻功的运用之下,她双足稳稳落地,甚至于连一丝尘埃都没有被荡起来。
“我没事儿,只是皮肉伤而已,你不必担心什么。”
方才的那翻身一跃,也有三分故意为之的意思在其中。乔清澜就是想用这种状似漫不经心的举动来向励王彰显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身上虽说确实挂了彩,看起来满身的鲜血淋漓似乎也挺可怕挺严重的,但这都只不过是唬人的表象而已,事实上,她半点儿内伤都没有,就这么几道划破了一点儿皮肉的小小创口,根本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可是,励王的眼光又是何其毒辣,他所做出的判断,肯定不会根据一点儿区区的表象,之所以那般紧张,也并不全然是因为乔清澜此刻略显破碎的衣衫之上,那些看起来无比狰狞恐怖的黑红血迹。
他的手掌又一次直直地伸了出去,只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向方才抵住唐悟嵩的肩膀那样,竖起一掌直接按上对方的胸前,而是慢慢地剥开一点儿乔清澜肩膀上破裂的衣衫,将半掩半藏着的,她身上那一处最深最重的刀伤展露在了自己的眼前。
乔清澜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先前原本准备妥当的,要接在后头继续往下说的那许多宽慰之语,登时便被她全部咽回到肚子里头去了。励王的眼睛如此毒辣,虽然不能算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按照过往对励王的了解,这种能力于他而言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此时此刻的乔清澜,却是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夫君的目力过佳,似乎也未必就一定是一件好事儿。
“没关系的,这也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筋骨,养几日就能愈合了。”
即便知道励王不是三句两句话就能够轻易说动的人,但乔清澜还是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努力,不动声色地一抬手,很快便格开了励王伸过来的那只右手,顺手将裂开的那块碎步重新铺了回去,遮掩住了自己肩上的伤口。
默默地看着乔清澜的举动,片刻之后,励王再度静心聆听了一下门外的动静,确信这会儿御医还没有走到能够听见他们夫妇二人对话的范围当中来,方才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清澜,你身上的这些伤……真的是那几个杀手干的好事儿?”
对于乔清澜的实力如何,圣上并不如何了解,但励王却是非常清楚的。以乔清澜那般深厚的内力,那几个在江湖当中并不能称得上顶尖水准的杀手,怎么可能有法子把她伤害到这等程度?莫说其他,单单是乔清澜那一身高妙绝伦,连自己都比之不上的轻身功夫,就不可能会是那些家伙能够轻易追上的了。
乔清澜顽皮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大有深意地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励王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声,连声音里也透着一丢丢狡黠的味道:
“您觉得呢,励王殿下?”
她展现出如此神态和语调来,其实已经足以说明许多事情了。励王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地摇了摇头,略带着几分责怪的语气说道:
“我就知道你是苦肉计。为什么要这么做?想要在父皇面前搏上几分同情,加深父皇对那群杀手的仇视,从而好让唐悟嵩更倒霉一些么?”
“唐悟嵩?”
乔清澜微微一怔,旋即双目便骤然亮了起来:
“这么说的话,晟王他已经……?”
“不错,不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被关进地牢里头去了。就算这一次他最终侥幸不死,他这块绊脚石从此也不可能对太子殿下再造成任何阻碍了。”
被乔清澜这么反过头来一问,励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先前唐悟嵩还在场的时候,乔清澜尚未回城,关于此事,她的确是一无所知的。
不过,乔清澜即便并不知晓此事,但她这番苦肉计的目的……
难道并非和唐悟嵩有关?
“我之前在深山之上的时候,的确有想到援军迟迟未到一事,只怕晟王脱离不了干系,不过我一时之间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那么多,也没有想过要如何推波助澜,所谓的苦肉计,和晟王确实并没有多少关系。”
乔清澜很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励王的思绪竟是如此活泼跳跃,三两下就径直跳到唐悟嵩的那条线上头去了。其实,她说的每一句话虽然都是实话,但此间内情,却是隐瞒了不少。
如若没有夏轩所提供的情报横插一杠子的话,乔清澜肯定是有时间细细思索和怀疑唐悟嵩在援军来迟一事当中所有可能发挥的作用的;只不过相较而言,以她乔清澜的身份,自然是要关心暗羽盟更甚于关心卫国的党争了。无论她究竟爱唐悟瑾多深,这一点都是无可争议,也断不会改变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故意把自己伤成这般模样?”
励王这一回是真的开始有些惊异不解了。乔清澜对自己下手如此之狠,却又半点儿也没有打算要瞒着自己真相的样子,甚至于反倒是在自己面前力求证明她本人并无大碍,那么很显然的,这一招苦肉计肯定不是冲着他来的了。
如若说乔清澜仅仅是为了让父皇感受到她这个励王侧妃有多么的忠心耿耿,可以为了救父皇而不惜自己冒生命危险,企图借此机会给父皇留下更好的印象的话,似乎也不需要做到这一步,先时主动提出一人引开所有杀手,分量就已经足够了。
况且,认识乔清澜的时间也不短了,印象当中的她,似乎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