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自己把宫里头那些个属于暗羽盟之内的,身份相当特殊或者说其实是尴尬的“宫女”们都鼓捣出宫去慰劳三军,而这些宫女又都无一例外地住在皇宫里头,那么自己想要完成这项任务,便理所当然地要往这后宫里头跑得殷勤一些了。
只是,处于圣人所教导的基本礼貌也好,出于对秋夫人的真心爱恋也罢,总而言之,对于那群暗羽盟的姑娘们所居住的地方,许禾忠是决计不可能久待的,如果不是担心容易引起圣上的怀疑,许禾忠肯定连走过场式的一趟都不会去走。
而走过了这无比敷衍又迅速的一趟之后,他接下来选择的自然就是一屁股坐到和毓宫内的圈椅之上,顺口喝了一口秋婷帮他端来的刚刚沏好的新茶。
“我们打算今天夜里开始行动,算了算人数和时间,大概是无法今天晚上就全部把人都送出去的,初步预计需要分成三批,也就是说,我至少需要三个晚上才能够把我的手下全部送出去,这还得是在整个过程一切顺利,半点儿变故都没有发生的前提之下。禾忠,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可以尽量做到在这三天里头,不会有人发现院内的端倪?”
所谓的会被人发现的端倪是什么,许禾忠心里头再也清楚不过了。
既然要分成三批,那么在经过了今天晚上之后,即便这第一批全部逃脱成功无一失败,但是第二天天亮之后,只怕宫里头的人很快就会发现,那几处特殊的院落里原本居住着的那些人,硬生生少掉了三分之一。
他们也许一时之间是分辨不出来到底少掉了几个人,无故人间蒸发的又是哪几个人,但是一下子就是三分之一的量,这是十分明显的一个人数减少,想要瞒天过海,在这遍地都是耳目,处处都是又八卦又长舌又长满心眼的老老少少的后宫之中,实在是难如登天。
“这个问题真正论起来倒也不是太大。”
许禾忠略略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仿佛就已经拿出了一个自认为还算拿得出手的法子来:
“她们身份特殊,待遇也很特殊,平日里跟宫里的人来往不算密切,宫中的大小事务也不需要她们帮忙处理。所以今夜过后,你们从密道里撤走的第一批有多少人,就先从你的宫里头调派多少宫女前去充个数儿,若是有需要对外联络的话,就让没撤走的那些人去办。说起来其实你们滞留在宫中的人也不算多,想必只走了三分之一,还是能充数的吧。”
秋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滞留在这后宫之中的暗羽盟的女性成员数量确实不多,本来复国这种事情,就不是一个女性可以轻易承担起来的——当然秋夫人是个例外——况且暗羽盟中起初之时大多数都是诸篱国的旧部,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没有招收女官的先例,这些个女性成员,大部分是家眷和当年诸篱国宫中幸存的宫婢,小部分是后来加入的。
所有人加起来,其实并没有超过三十之数,若是三分之一,那一个晚上便不过只有十人不到,过了一个晚上之后,让自己宫中的婢女前去暂时充个数儿,那确实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之所以人数如此之少,还需要分成三批,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谨慎起见,毕竟那个时候,出宫以后也正好是宵禁的时分,所有人一股脑涌出去的话,动静太大,暴露风险太大。
“那如果明天成功瞒天过海,又过了一晚,到第三天就只剩下十个人不到了,到时候又该如何做?”
“到第三天,依我之见,就应该颠倒过来——”
许禾忠声音十分地轻缓,就好像他此时此刻正在说的并不是一件即将令整个卫国皇宫震撼的大事,而只是再对秋夫人嘘寒问暖闲话家常一样:
“到时候剩下的最后几个人,就应该藏到你的宫里头来,只要尽力熬过注定不平静的第三天,第三天夜晚依旧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顺着他们的计划进行着,即便到了第三天,一个宦官面对着忽然间空无一人,仿佛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鬼屋的院落尖声惊叫,旋即就在皇宫之中展开了地毯式搜查,也始终没能够被任何人从这偌大一座皇宫之内搜查出半点儿端倪来。
发生了这种事情,理所当然会首当其冲成为怀疑对象的,一个是秋夫人,一个是许禾忠。毕竟那些人都是秋夫人的部下,而许禾忠被密令完成这件事情之后,不过短短数日,这些在宫里头住了好些年都安安稳稳本本分分的姑娘们,便玩起了集体失踪。
要说这件事情会和秋夫人与许禾忠没有关系,这实在很难找出一个可以说服人的理由来。
然而面对这一切,他们二人显然都早已有了属于各自的打算和应对计策。许禾忠在通过官方渠道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就亲自写了奏折,亲自揣着给陛下送了过去。不用说,这个奏折当然是请罪的奏折,无非是说一些“臣办事不力”,“臣疏忽失察”等等类似于套话空话一般的罪证。
不管怎么说,虽然这件事情是由许禾忠负责的,但他本身是一个外臣,之前接了任务第二天,就按照规矩先去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又特地向陛下请旨,说是五日之后前来给这些姑娘编一个花名册,陛下也允准了。
如今五日还没到,姑娘先没了,最后却跑去怪他一个外臣,这算什么逻辑?难道要怪他制定花名册的时间定得太晚?还是怪他一个外臣没能天天往宫里跑于是疏忽咯?
因此,面对这份十分主动上缴,而且言辞之间极尽惶恐和诚挚的请罪奏折,陛下最终也只能草草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表明此事与他许禾忠无关,他的这一劫就这么过去了。
以退为进,不是什么新鲜法子,但是必要的时候,确实是一个屡试不爽的经典良策。
至于秋夫人,她就更加干脆了。在当朝圣上踏入她的和毓宫内的时候,秋夫人就成功地在他面前营造出了一个经典形象——她让自己表现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也让整一个和毓宫看起来都乱做了一团麻。
在然后,秋夫人在见到当朝圣上的那一瞬间,所展现出来的演技爆发力,看上去就仿佛真真儿个是濒临溺水的人骤然间抓住了一根浮出水面的大木头一般,惊喜交加地一把扑了过来,咣当一下就直接双膝跪到了地上,冲着当朝圣上好一顿儿梨花带雨,半点儿形象也顾不上,不住恳求陛下无论如何也要帮她救一救这些一夜之间就无故失踪的姐妹们。
在秋夫人一通哭天抢地的精彩戏码之下,陛下最终还是只能选择败退。
再然后,第三天的晚上就到来了。
这个晚上其实是最为困难的。因为大家伙儿都知道了,那几处院落里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各种谣言四起,有说她们全都要被判罪问斩,于是集体逃亡的,有说他们可能会被流放到边境,所以集体逃跑的,更离谱的是,有一种谣言说,他们是被阴间逃脱出来的小鬼,或者是哪里跑出来的精怪给一阵风卷走了的。
总之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刻里,皇宫的戒备自然要比寻常时刻更增强三分;想要再像前两天那样顺利行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于是,秋夫人非常不怕死地直接以自身为引,在第三天晚上将大半个皇宫都掀了个底朝天。
她先是装作要偷偷溜出宫,然后非常“不小心”地让自己的行踪被巡逻的宫中侍卫们给发现了。接下来,偷溜就变成了强闯,直接一路效仿孙猴子大闹天宫,将皇宫闹了个鸡犬不宁。在秋夫人超强破坏力的掩护之下,最后剩下的八个人终于全部成功地离开了皇宫,这下子,那里的院落方才是彻彻底底地人去楼空了。
秋夫人当然没能跑得出去——她压根儿就没有真的打算跑出去——然后被第一时间扭送到了圣上面前。圣上早已被惊动,这是方才知道,竟然是自己唯一一个倾心相待的女人折腾除了今夜的满城烽火,当下自然气极,只差一丁点儿就要直接开了金口,把乔清澜就地正法了。
然而,秋夫人竟然还完全理不直而气壮。按照她的说法,她的姐妹们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整个皇宫都寻不着,她在和毓宫内心急如焚地等了整整一天,等到半夜也等不来半点儿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线索,当下再也按捺不住,自然必须亲自出宫去找。如果圣上还能念及旧情,那至少遇到这种非常时期,应该允准她出宫一趟。
她说得仿佛占尽了天下至理,可圣上就算是耍无赖,她也不能真的就这样放任秋夫人离开。因为即便找不到任何证据,但圣上心里头对于这件事情究竟是否真的与秋夫人毫无干系这一点,还是揣着很大的怀疑的。
秋夫人本来也没指望真的就能这样出宫,就算可以,她也没法子自己一个人逃出宫去,然后把秋婷和辛姑姑仍在和毓宫里头不管。之所以要闹上这么一通,无非是为了掩护而已。
如今任务顺利完成,御花园东北角还是一派平静,想必她们都走干净了,秋夫人于是适可而止,装出整个人完全崩溃而虚脱的模样,一脸听天由命,甚至于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圣上对秋夫人的占有欲实在太强,虽然她做下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但毕竟情有可原,而且没有威胁到她的皇位。所以,他还是舍不得就这么把秋夫人给处死了,最终只能叹一口气,宣布让其面壁思过,禁足反省。
然而,仅仅禁足了半个月的时间,更大的糟心事儿就来了。
秋夫人和许禾忠之间的事情,终于还是纸包不住火,爆发了。
秋夫人一直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想要跟陛下彻底摊牌,说服他放自己出宫。她能感觉到圣上对自己或许还是有感情的,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秋夫人就算曾经对圣上还能够有那么一丝念及旧情,这会儿也通通不可能继续存在了。能够尽量让自己不要生出恨意来,就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试想想,谁能对一个想要对自己视若亲人的姐妹们下如此毒手的人,再继续爱下去?更何况,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真正的灵魂伴侣。
可是还没等到合适的时机,这件事情居然就被和毓宫里的一个小宫女给泄露了风声。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得知如此隐蔽的事情的,而秋夫人查出来事情是被那小宫女给泄露的之后,根本连审问都懒得审问了,直接一掌了结了她的性命。可即便这样,一切也已经晚了。因为圣上已经知道了。
秋夫人预备好了死的准备,毒药已经藏进了牙齿里,然而她也同样不肯轻易放弃生的希望,那条密道,也许救了她那么多部下,也可以再救她自己和秋婷辛姑姑一命。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儿。宫内风平浪静,自己明明从甲汀那里得知了此事暴露的消息,可是圣上却没有派人来质问自己,也没有自己来质问自己,更加没有把自己抓起来关入天牢,或是打入冷宫。
他甚至于一反常态,索性将禁足令也撤掉了。
就在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圣上玩的这出欲擒故纵究竟打算干什么的时候,许禾忠来了。
许禾忠告诉她,陛下去找他了。
秋夫人心头猛然一揪,便听见许禾忠接下去的话:
“陛下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虽然你没有名分,但宫内诸人都知道他对你曾经极尽宠爱,所以他要掩盖这件事情。他不会对你怎么样,也不会对我和我家里人怎么样,不过我必须戴罪立功。西北地带的游牧民族起义造反,此次将由我率兵去平叛,若我能得胜回朝,就所有事情一笔勾销,若不能,就军法处置,严惩不贷。”
秋夫人那颗心还是没能放下。她总觉得隐隐间好像哪里不大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最后只能化为一句“出征一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