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禾忠点了点头,顿了顿,旋即对秋夫人提出了一个十分“过分”的要求——
秋夫人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她还是说不出子丑寅卯,可莫名地就是觉得,仿佛自己快要失去眼前这个人了,如果自己今夜抓不住他,大约以后,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萧痕宇点了点头,双目凝视着乔清澜,半晌,方才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添上了一句:
乔清澜再一次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她这接二连三地刺激之下,竟然还能保持大脑清醒,实在已经实属不易了。
当年秋夫人在那一夜的不详预感是对的——因为许禾忠这一去,果真再也没有回来,他打了胜仗,然而得胜还朝的,就只剩下一具战袍染血的尸首。
秋夫人终于知道,在家丑不可外扬,和自己以及和毓宫不会遭受任何惩处的条件下,圣上要许禾忠付出的真正代价是什么。
他不但必须打赢这场战,平定叛乱,而且必须让自己战死沙场。唯有这样,才能既达到家丑不可外扬,又达到将罪魁祸首处死,这等两全其美的结果。
而许禾忠可以得到的,就是身后的一世清名,还有他家儿老小的平安喜乐。
当然,也包括秋夫人能好端端地活下去。
秋夫人当然是想报仇的——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与圣上同归于尽,凭她的武力,如果想要杀死陛下然后全身而退,或许难度颇大,可是如果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却有至少九成的把握,可以将圣上一击致命。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是许禾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她自己可以死,但她怎么能够这样自私,让这个为了自己付出生命的男人断绝了香火?
既然没有办法飞蛾扑火,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报不了仇了,秋夫人心也死了。至于复国,其实到了这一刻,她也基本上已经认清了无情的现实——她可以让暗羽盟在江湖中称王称霸,然而凭自己的本事就想重建诸黎国,的确太过天真了。
既是如此,那边逃吧。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是非之地,自己的余生虽生犹死,只为这腹中的孩子活着。
可是,秋夫人带着秋婷和辛姑姑从密道逃走之后,却连她们二人都不想再见了。只要一见到她们,就难免想起在和毓宫时,她们是如何一次次帮着自己打掩护,好让自己与许禾忠见面的。一想到这些温暖而痛苦的回忆,秋夫人便心如刀绞,她甚至害怕自己会因此动了胎气,保不住许禾忠唯一的骨血。
于是,秋夫人自己一个人离开了,自此,天涯路远,终生不见。
而秋婷和辛姑姑在寻不着秋夫人,误以为秋夫人已经随许将军而去了的情况下,滔天的仇恨深深扎根于心底,二人商量了很久,商量出一个逆天的为秋夫人和许将军复仇的计划来。
秋婷狠心毁了自己的容貌,然后用江湖秘术换了另外一张脸,辛姑姑倒是不用那么麻烦,她以前在和毓宫内存在感不高,现在只要稍微用易容术改装一下就足够应付过去。而后二人设法入了宫,秋婷更设法取悦卫国国君,让自己成为了和妃,并且成功怀上了卫国国君的儿子,也就是唐悟瑾。
“也就是说,悟瑾真的是卫国国君的亲生儿子,从一开始秋婷就千方百计要怀上龙种,并不是像其他人一样为了母凭子贵,只是为了剩下国君的亲生子,然后让他误以为国君是他的杀父仇人,再让唐悟瑾背负起许……我爹的血债,最后好让卫国国君死在自己的亲生儿子手中,这才算是最狠的报复?”
乔清澜眼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狰狞的血丝:
“秋婷是疯了吗,她魔怔了吗?再恨一个人,也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的亲生儿子啊!悟瑾何其无辜?他若知道了真相,他会发疯的!”
萧痕宇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他也知道,他也并不完全赞同这样极端的复仇方法,可是,他阻止不了秋婷。他作为秋夫人的义子,没有任何资格阻止秋婷为秋夫人复仇;况且暗羽盟内对于秋婷的做法,向来是赞同者居多。
“那我认识的那个爹呢?那个我记事起就朝夕相处的爹,其实只是我的养父?他和我母亲又是怎么一回事情,是我母亲一人孤苦无依,为了养活我才不得已委身于我的父亲,还是他们二人也有夫妻情分?”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秋夫人失踪后,我们再也没有跟她有关的半点消息,如若不是您的出现,我们甚至于不可能知道秋夫人的尸骨埋葬于何处。”
乔清澜摇了摇头,她知道,只怕自己这个问题,再也没有人能够给予她一个准确的答案了。
从地下总坛走出来,乔清澜刚刚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稍稍缓解了一下自己这条一日之内被刺激得近乎于麻痹的神经,一只信鸽便飞了过来。打开一看,却发现原来是许久未曾联络的戏班成员写来的——他们当中有两个被乔清澜安插进了皇宫之内——信条上的内容竟然说,唐悟瑾开始逼宫,而且大半个皇宫都已经落入他的手中了。
复仇大计,这么快就走到最后一步了吗?
难道,唐悟瑾真的要亲手……杀了他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
乔清澜猛地一个哆嗦,命令直接一连串地从她口中飙射出来:
“来人,备马!义兄,你通知下去,继任大典暂缓举行,现在各路人马立刻前往国都!”
流衣是在半道儿上遇到乔清澜的。
虽然惊讶于乔清澜得知消息的速度,但如今事态紧急,她也不多说什么,就跟着她们一道打马原路返回。
可惜,洛州距离卫国国都何其遥远,就算他们紧赶慢赶,一切还是太迟了。
乔清澜的双脚踏上卫国皇宫的地面之时,诸事都已然尘埃落定了。
顾不上去多加搭理那些断壁残垣血火交加,乔清澜一座宫殿接着一座宫殿地寻过去,大有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唐悟瑾,找不到他绝不肯罢休的架势。
然而,乔清澜没过多久就见到了他,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仰清殿的玉阶之上,走近一看才知道,怀中抱着的竟然是秋婷,而此刻的秋婷,却已经失去了呼吸与心跳,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乔清澜蹲在他面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半晌,终于勉强在空白一片的大脑里揪出了一点儿想法来,问道:
“父……陛下呢?”
乔清澜虽然生不出太大的恨意,可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是被卫国国君逼死的事实,这一声“父皇”,却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他死了。”
“你杀的?”
乔清澜心头一紧,她很害怕得到答案,却又不能不问。
“不是,是我娘杀的。”
乔清澜看了一眼秋婷,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娘把事实的真相全都告诉了他……也全都告诉了我,父皇知道我娘这么多年一直在利用他来对付西燕国,如今又利用他的亲生儿子来杀他,心中彻底崩溃,我娘便趁机强行把一根带着剧毒的幽尾针扎进了他的天灵盖。”
“那……那母亲她又是……”
“我娘是自杀的。她说她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我,她亲手杀了我的亲生父亲,便是我的杀父仇人,此仇不报非君子,唯有一命换一命。她告诉了我你的身份和来历,说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让我不要恨你……她说完了她认为该说完的所有事情,然后自己咬破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药,走了。”
看起来,唐悟瑾虽然受到的打击绝对是致命性的,但他到底神经强韧,事情已经过去数日,虽然他宁可一直抱着这具在毒药作用下虽死不腐的尸体坐在此地,但情绪着实已经恢复了不少,说话的时候,听起来有时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将别人的故事。
“悟瑾,我……我对不起你。”
乔清澜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唐悟瑾这么多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债,自己这么多年却一直活得轻松自在。到头来,这些债原本是自己的,自己亏欠他的,只怕下辈子也还不清。
“清澜,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了。”
唐悟瑾缓缓抬头,看着乔清澜的目光深邃得令人动容:
“答应我,不要因为觉得无法面对我就离开我,如果我连你都失去了,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乔清澜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看得出自己的心思来。
“可是,你不恨我?”
“……时也命也,我的亲生父亲害得你未出生就没了爹,论起来,还是应当你先恨我。”
“不,我不恨你,你是无辜的。”
乔清澜急忙摇了摇头,她不想让这件事情加重唐悟瑾的内心负担,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我是无辜的,你也是。我们只是被牵连进来的可怜人,我们同病相怜,原本就是天生的一对。所以……答应我,你不要离开我。”
乔清澜深深地盯着唐悟瑾,看着他那双深邃之中隐匿着无边的痛苦,却又依然显得炽烈而清亮的眼睛。末了,她轻轻一笑,没有丝毫刻意与勉强,就仿佛两个人只是一同坐在夕阳下,思考着今天的晚餐要吃米饭还是面条一样,随意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乔清澜轻轻地将秋婷的尸体从他怀中取走,让跟着她一道进来,却一直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萧痕宇抱走好好安葬,然后自己转身,半点儿也不嫌弃他的衣袍之上,那浓浓的血腥气和淡淡的污秽之气,一把狠狠地抱住了他。
悟瑾,我乔清澜答应你,这辈子,下辈子,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都不会弃你而去。
盛夏七月,酷暑时节,太阳把大地烤得跟火炉一样,天地炙热得鸡蛋打碎马上就会熟透,闷热得一丝风都没有。
这种本该躲在家里乘凉的日子,京城里却出现万人空巷的盛况。
“听说太子殿下要砍了太子妃的头,走,去看看。”
“听说殿下亲自动手呢!”
……
喧哗声中,所有的人都朝一个地方跑去:断头台。
台下,里三层外三层,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台上,站着一个双手双脚被铁链锁住的女子,她身上华贵的衣裙早被鲜血染得殷红,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散乱的头发,挡住女子的面容,唯有那双大大的眼睛,光彩依旧。汗水,鲜血,顺着女子的衣裙滑落,滴到地上,开出妖冶的花。
她的面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俊俏女的美,两人挽手站在一起,形成一幅美好的画面。
“苏意,你妖媚祸国,天生祸水,朕今日刺你千刀万剐,可有不服?”比大提琴还优美动听的嗓音,和平日里对她说着情话时并无异样,只是表情由温和变成了凌厉。
眼前这个人,是和她成亲五载的夫君:南墨。挽着他的人是她的亲生妹妹:苏双。
她帮他平内忧外患,铲掉所有挡路石,在她出生入死的时候,他却和她的妹妹暗中勾搭,狼狈为奸。
大事终成,他马上登基称帝,就迫不及待的除掉她。
“阿意,我为帝,你必为后,我们一同赏这大好河山!”
“阿意,等时势稳定,我们再生孩子,你生的孩子必为皇子!”
过去的句句甜言蜜语,还萦绕在耳畔,下一秒,就变成苏双的嗓音。
“苏意,你一个庶出之女,凭什么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娶你,不过是太子哥哥要保护我,所以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
“其实,他喜欢的自始至终的只有我。”
原来,她成了阻挡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障碍。
多么的讽刺?
苏意的唇角轻轻勾起,浅浅的笑容在唇畔绽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淡定,从容的姿态,大家之气油然而生,明明狼狈如斯,依然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苏双比了下去。
苏双脸蛋扭曲,她最看不惯苏意这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就好像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淡然得超脱尘世,那种气质,让人往往忽略她平凡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