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阿笱走到走廊尽头时,斑驳的墙漆在斜射的午色中泛起灰白,铁质窗框将他的影子切割成碎片投在地面。
忽然,他停住脚步,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起皮的木制窗台,对着虚空淡淡开口:
“出来。”
声音冷冽,在回字形走廊里激起轻微震颤。
上层楼梯的阴影应声晃动,铁质扶手突然传来指甲刮擦金属的细响。
最先露出的,是光滑脑袋上一道狰狞的疤痕。
石头从转角挪出,在台阶上蹭出拖沓的摩擦声,他始终低着头,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在薄衬衫下清晰可见。
右手死死攥着生锈的楼梯扶手。
嘴唇嚅嗫,一张一合间只微弱地冒出几个音。
见男孩始终都没有说话,姜阿笱没有继续停留,跨上下一级台阶。
“等……”声带震动,带起的第一个音节像生锈的齿轮突然咬合。
此刻,石头正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他的发音陡然清晰。
“等一下!”
尾音在空旷楼道里炸开回声,惊飞了窗外树枝上的麻雀,走廊外的光将男孩的影子拉长又揉碎。
姜阿笱随意地侧眸,清楚地看见石头睫毛的阴影投在那张紧绷的脸颊上。
不敢对视上那双黑眸,石头左脚还不自觉地往后缩了半寸,仿佛随时准备逃回阴影里。
他半低着头,鼓起勇气,“姜阿笱神仙,你能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去。”
说罢,石头用排列不齐的牙紧咬着下唇,最后努力抬起的眼瞳里,盛着人间最赤诚的星火。
姜阿笱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唇角浮起比初雪更轻的笑。
清冷眉目间能看出一丝温柔,但他却毫不留情地摇头。
甚至连那男孩的黯淡神态都没多看一眼,向下一阶楼梯而去。
脚步声在石阶上荡起回音。
有心人难求无味者。
石板路上斑驳的苔痕在姜阿笱足下无声舒展,零落的野花被他碾过。
他缓缓向门口靠近,距离还剩四五米时,看门大爷突然从椅子上弹起。
布满皱纹的手青筋暴起,牢牢攥住防暴叉的金属长柄。
叉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对着来人的腰腹要害处。
大爷的防刺背心歪斜着尚未系紧,显然这动作快得连整理装备都来不及。
这次,可不能让这小子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喽。
叉柄末端抵住地面形成三角支撑,拦截姿态倒很标准。
第一次见到这位看门大爷如此专业的姿态,姜阿笱意外地挑动眉头,赞赏地点头。
一把年纪的老人家吃完午饭便锻炼身体,真不错,动作标准,底盘也很稳。
只是,面前被开始锻炼的看门大爷阻挡,他不得不往旁边走了几步。
可令姜阿笱没想到的是,大爷的布鞋碾着地面砂石,叉尖随着他的脚步微微颤动。
他走到哪里,大爷就跟到哪里。
看向因为这几步而大喘气的看门大爷,姜阿笱正色道:
“老人家,我要出去。”
“咳咳,知道,所以才不让你出去。”
这是什么道理?
姜阿笱目光凝聚,尝试穿透对方的言语与表情。
可就姜阿笱思考的短暂几秒,看门大爷手臂因持续发力而微微颤抖,肱二头肌处传来阵阵酸胀感。
泛着冷光的防暴叉钢制叉头,与他额角渗出的汗珠形成鲜明对比。
这小子在想什么?再不让开他这把老骨头可就坚持不住了。
姜阿笱眼尾轻动,忽然自我赞同地点头。
或许这是凡人的某种行事风格,类似于……他在娱乐新闻上看到的反骨一词。
念及此处,姜阿笱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人家,你可真是一身反骨。”
闻言,看门大爷表情一愣,皱起的眉宇表示他压根没听明白。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鸣声,黏稠的胶质物在气管里翻滚。
身体的不适让他不得不暂时松开防暴叉,用拳头抵住嘴部,指缝间漏出几声闷响的干呕。
那个形似树杈的东西终于放了下去,可姜阿笱却没有丝毫要走出去的意思。
他望向铁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褪色的水泥路面延伸至昏沉的暮色中,卷起的枯叶在风中打了个转,又悄然坠入角落。
余贝弛怎么还没开车前来?
这个凡人的效率属实慢,可能哪天就会被优化。
铁门锈迹斑驳的影子斜斜地切过路面,像一道无人跨越的界限。
罢了,等等他吧。
姜阿笱缓缓转身,在广玉兰树的下方步履凝滞,怀中紧抱着纸笔,褶皱的布料下隐约透出棱角。
正午的烈阳将树影压缩成墨色的圆斑,他恰好踩在阴影边缘。
大门口,随着脖颈青筋暴起,看门大爷终于咳出一口灰白色的浓痰,飞溅在地砖上拉出细长的丝状痕迹。
他连喘了好几声,等他再把防暴叉架起时,却看到姜阿笱已然站在了远处。
广玉兰树在姜阿笱身后巍然静立,墨绿的叶片层层叠叠,将天光滤成斑驳的碎影。
在众多精神病人中,这小子显得格格不入。
下一秒,看门大爷发干的上下嘴唇轻轻一碰,眼疼一般地收回视线,“啧,这小子穿得啥衣服?哎呀,哎呀,哎呀。”
寻思不出来,他只能握着防暴叉坐回到门口的小板凳上。
蝉鸣声浪一波波漫过耳际,姜阿笱却连睫毛都不曾颤动,目光始终凝在虚空中某处。
日轮西斜时,圆形树影开始向左侧拉长。
右侧阳光攀上姜阿笱的衣物下摆,顺着褶皱一寸寸爬向肩头,锁骨处被烙得滚烫。
姜阿笱终于有了其他动作。
他抬起手,将衣领向上提了提,遮住锁骨上细微的、密密的疤痕。
“姜阿笱,你衣服怎么还没换啊?”
小绵姐将室内清洁完,听着外面病人呲哇乱叫的动静,一走出来便看见姜阿笱还顶着那身金灿灿的衣服。
风掠过树冠,摇晃的枝叶将光斑筛得细碎,落在他紧攥纸张的指节上,照得青筋如浮雕般凸起。
伫立在树下的人,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小绵姐扭头,看向拿着扫把倚靠在门边的石头。
“他一直站在那里,都不带动的吗?”
石头点头,紧盯着姜阿笱的背影,又隐晦地看向大铁门。
这神仙,是在等人接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