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姜阿笱后退半步,镜光如退潮般从他眼底消散,露出凡人模样的深色瞳孔。
左眼处,原本清明的视线扭曲成混沌漩涡。
法力不济,仅仅是驱动昆仑镜的碎片便会这样。
肩头的手消失,男孩立马冲进人群,继续抢夺遥控器,口中振振有词:
“我是迪迦,让我看,否则我就不拯救世界了。”
旁边的病人使劲拍开他的手,故作凶狠。
“不行,我要看小猪佩奇,我要看乔治,恐龙”
“我是迪迦奥特曼,我要看迪迦。”
姜阿笱怔愣地回头,正在拧抹布的小绵姐无辜地耸了耸肩头,双手摊开。
“迪迦,外国神喽。”
跟在姜阿笱身后的石头扭头,冲小绵姐吐了吐舌头。
“才不是,迪迦是奥特曼,才不是神仙。”
闻言,小绵姐只好抱歉地冲姜阿笱一笑,擦桌子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满不在乎道:
“那抱歉喽,我又不懂外国文化。”
话音刚落,便看见姜阿笱一言不发地上楼,脊背挺直,脚下依旧慢悠悠,看不出任何生气的迹象。
眼见他的背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小绵姐急忙踮起脚冲他大喊:
“记得把衣服换回来。”
说罢,也没管姜阿笱听没听见,继续低着头边叹气边擦桌子。
唉,好烦,不想上班。
能不能某天哪位贵妇突然出现,并毫不犹豫地甩一张五百万的支票让自己离开她的儿子。
啧……
石头笑嘻嘻地跑过来,拿着抹布的另一端和小绵姐一起用力。
看到石头这么贴心,小绵姐内心的郁闷少了大半,瞄了眼周围,随即凑到石头耳边。
“石头,你以后离姜阿笱远点,他脑子不正常,一天到晚说自己是神仙,别把你带坏了。”
“他真的是神仙。”
石头固执地开口,见小绵姐看来,还冲她重重点头,一副自己绝对没有说谎的真挚表情。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
骗小孩。
石头撇了撇嘴,生闷气般地沿着屋檐走到院内的广玉兰树下。
午后的阳光被广玉兰肥厚的叶片切割成细碎光斑,他蜷缩在虬结的树根凹陷处,树上鸟叫忽远忽近地敲打着耳膜。
盯着树皮上昨夜被撕裂的苔痕,那里还残留着半截白色丝绦。
二十个小时前的月光下,分明有人踩着婆娑树影,脚尖一点便跃上。
裤脚被铁丝掀起时,脚腕处的光晕竟比星子更亮。
石头用指尖摩挲树根处新结的疤痂,就像自己脑袋上的一样。
此刻枝叶间浮动着和昨夜一样的叶片香,那个轻盈的身影跃起时,恰似旧书本上褪了色的谪仙。
树冠深处忽有露水滴落,惊得石头猛缩脖颈。
却见今早断裂的枝桠断面,已然覆满晶莹树胶。
姜阿笱就是神仙,姜阿笱来这里的第一天,石头就知道他是神仙。
蹲在阴影中的石头侧过脑袋,看了眼铁门外空落落的街道,蓦地站起,一溜烟跑上了楼。
连小绵姐喊他都没听到。
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狭小房间,阳光斜斜洒落,占据视觉中心的是三件物品。
厚重的字典以端正的姿态立于桌角,旁边安静地横卧一支笔。
桌中央整齐堆叠的纸张约莫三指厚度,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微微卷曲,却保持着不可思议的齐整度。
姜阿笱刚刚踏进房门,身后紧接着便传来门栓上锁的响动。
他随意一挥手,一道光瞬间逸入身后颇有年代感的门。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容不得凡人窥探。
姜阿笱伸出手,缠绕于食指的那道淡色光线再度出现,乍一看去似月华。
这承载着那位阴魂一生的记忆。
指尖轻触眉心时,光丝如涟漪渗入肌肤,刹那间,阴魂濒死的记忆在他脑中铺展。
垂危时指尖的血珠坠入尘土,喉间未尽的呼唤化作气音消散,最后定格在瞳孔中倒映的裙摆。
光阴流转间,阴魂死前五日的所见所闻皆在他脑中。
当食指最终离开眉心时,缠绕的光丝骤然崩散为星尘,姜阿笱眼底浮现的篆文也缓缓消失。
始终没有看到那阴魂周身的怨气是何时缠上的。
难道真如黑无常所言?
姜阿笱无声地叹了口气,可惜不能再窥探过多,否则牵扯上因果,这小气的天可就该找上他了。
眉目低垂间,他突然将右手探入裤裆。
当手掌重新伸出时,那本随他一起下凡的奏本赫然显现。
掌心上托的刹那,奏本腾空而起,悬浮于半空,篆刻着金纹的纸页次第舒展如莲花绽放。
纸缘流转着鎏金暗纹。
位于中心的姜阿笱,金色衣袂无风自动。
食指如执无形之笔,悬在纸面前行云流水地游走。
随着指尖移动,金线在纸面蜿蜒生长,墨色未染却自成章法。
陛下,臣巡察下界时,遇到一只阴魂,臣施展神通,遍查其身世与周遭,毫无异常发现。
阴司地府遣使索要阴魂,臣未答应。
第一次同陛下汇报工作,不知道这样书写恰不恰当。
即将落下下一笔时,姜阿笱的指尖忽然悬停在空中,脑海中浮现出今日中午在河畔时所见的一幕。
少年弦动之间,鱼儿逐波,蹑节而舞。
他印象中,奏曲间能吸引周围生灵,并让其产生共鸣的神仙只有极少数。
其中负有盛名的便是韩湘子,素有箫声悠扬婉转之名。
他曾亲眼见过仙鹤纷纷围绕韩湘子,随着节奏翩翩起舞。
但……毕竟未确定,等明日探查后再汇报。
姜阿笱的指尖再度灵活起来。
小仙恭呈圣鉴。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奏本轰然收拢,重新落于姜阿笱的掌心。
他动作自然地撩起金灿灿的裤腰,将那同陛下汇报工作的奏本塞回裆部。
旋即扭了扭裤腰的松紧,严谨地将裤子摆端正。
他将桌面上的东西收入怀中,只是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那几本书被护工放到了什么地方。
指节擦过窗户时带起细微尘埃。
姜阿笱转身走向铁门,铜锁在门外泛着冷光,锁孔处被插死。
左脚踏出时还映着室内阳光,右脚落地却已踩在长廊的青砖上。
廊外唯一的窗户处的光如瀑倾泻,让他飘动的金色衣摆愈发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