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吃到了人生中第一碗“阳春面”。
面条清汤寡水,上面只撒了些许葱花,几滴酱油,连块肉都没有,但那一口热气腾腾的面,却仿佛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灵魂。那香气混着木桌老旧的油渍味,和墙角剥落的白灰相映成趣,成为了他记忆中最深的一笔。
后来,师傅死了。
雪岭山终年被冰封雪盖,絔毓裔一个人住了十年。他每日早起练剑,午时打坐,晚间坐在屋檐下,望着山腰那一棵孤松出神。他时常会做梦,梦中是他与师傅围坐于柴火旁,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吃着阳春面,面上是滚烫的热气,师傅的眼里却是温柔的寒光。
人说英雄多寂寞,可絔毓裔不觉得。
他知道,只要他还记得那碗面,记得那个午后,他便不会孤独。
如今,他再次踏入这座小镇,街巷依旧,人流匆匆,只有那家“何记面庄”,已不复当年模样。
门口换了新的红漆招牌,上书“何记传人”,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显然是新近请来名家题写的。门帘被换成了绣着云鹤图案的布帛,干净整洁,透着股不合时宜的奢华。
絔毓裔推门而入。
店内木桌擦得发亮,墙上挂着画框与匾额,甚至连灯笼都被擦得透亮。伙计穿着统一的墨绿色布衣,腰间围着白布围裙,正忙着招呼客人。
“客官请里边坐!”
他点点头,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雨丝斜织,小镇的一角在朦胧中像是一幅墨色山水。
“小二,来一碗阳春面。”
“阳春面?客官您这口味真清淡。”伙计笑道,“我们家还有红烧牛肉面、龙须虾仁面、百味鸡丝面……”
“阳春面。”
絔毓裔只重复了一次,语气却如寒冰落石,令人无法拒绝。
伙计愣了愣,连忙应声,“好嘞,您稍等!”
厨房不大,但灶台边冒着蒸汽的铜锅热气腾腾。只见那厨子手脚麻利,擀面、切面、拉面,一气呵成。然后将细如发丝的面条投入沸水,翻滚三息,便捞出沥干,放入瓷碗中,舀上一勺清汤,撒上几片翠绿的葱花,几滴酱油点缀其上。面汤清澈见底,面条晶莹透亮,一如当年。
一碗阳春面,被端到絔毓裔面前。
他并不急着动筷,而是静静地看着这碗面,仿佛面中有风雪,有过往,有未曾说出的诀别。
一筷挑起,面条柔中带劲,如玉带缠绵。他送入口中,咀嚼之间,那熟悉的清香宛若春风扑面,又如旧梦重温。他轻轻闭上眼,感受到汤底那一抹鲜甜透着骨子里的温暖,似是雪岭山头的阳光,穿透了岁月的尘埃。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像在咀嚼人生,品味时光。他想起那年师傅坐在对面,眼神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慈爱。那时他年幼,只知道面好吃,如今却明白,那一碗阳春面,是师傅用一生教他领悟的江湖道义。
面快吃完时,汤底渐凉,葱花沉入碗底。他抬头望向窗外,那巷子深处走来一个老者,背微驼,手里提着油纸伞,伞下隐约是副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