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船尾,克莱望着浩瀚的大洋,心情显得十分沉重。
斯特雷泽曼果然没有诓骗自己,就像他在霍夫曼家的庄园里,所说的那样,在自己入职外交部的第一天,便宣布了人事任命。
这个举动让克莱瞬间成为整个外交部最受瞩目的人,所有工作人员都感到惊讶,不过当克莱的简历从他们手上走过一遍后,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他在巴伐利亚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虽然不是外交方面的。
何况他姓“霍夫曼”,辛格尔.霍夫曼这个名字依然影响着德意志的外交部门,即便他已经隐退,但余威尚在。
所以克莱在外交部,几乎没有遭到任何阻力,但问题是,大家对他的期望太高了。
这次出访美国,关系到德意志的未来,如果能够争取到大量贷款和宽松的外部贸易环境,那么德国将会进入一个高速发展期。
反之,德国的经济恢复速度将会放缓,人们将在长期的煎熬中度日。
“如果帕尔在就好了。”
克莱自言自语说着,他叹了一口气,透着一股子不自信。
在巴伐利亚,工农联合党能够取得那样的成就,第一功臣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帕尔,那个犹太富豪。
是他的敏锐商业嗅觉,以及扎实的经济和金融知识,让工农联合党赶上一个又一个风口,这才有了南德意志,那个庞然大物的出现。
但是现在,只有他自己了,远渡重洋,去和美国佬耍嘴皮子。
是的,耍嘴皮子,因为德国几乎没有任何能拿出来的筹码,他们这个使团,只能靠嘴皮子去忽悠。
“在想什么呢。”
就在克莱长吁短叹之时,一个声音传来,扭过头,克莱看到一张严肃的中年面孔,那是埃尔伯.巴拉克。
巴拉克是这支代表团的团长,相比起克莱,在外交问题上,巴拉克显得成熟和老道许多。
与克莱出身于外交官家庭不同,巴拉克的起点要低很多。
他出生于罗斯托克,父亲是一名鞋匠,母亲则是洗衣工。
以这个出身,按理说他这辈子都应该和外交无缘,但是一次姑姑的来访,改变了他的一生。
在巴拉克九岁那年,他的姑姑从英国回来探亲,乖巧的巴拉克让姑姑很是喜欢,于是便表示,希望带这个瘦弱的男孩回英国,接受教育。
巴拉克的父亲有四个孩子要养活,生活压力很大,所以他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希望巴拉克“多读书”。
这话的意思,就是希望巴拉克尽量晚点儿回来,这样他就能少几年支出,让家里生活宽裕一些。
巴拉克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在英国足足生活了十二年,待到归来,已经是伯明翰大学的高才生。
本来巴拉克想在英国继续生活的,但是那时候,德国和英国的关系开始恶化,于是巴拉克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在领取毕业证书后,便返回德国,避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好巧不巧,当时德意志帝国的外交部正需要英语文书,于是巴拉克成功应聘,并因此,躲过了大战时期的征兵。
随着战争结束,德意志帝国瓦解,巴拉克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
在内外交困下,魏玛政府的外交部人才流失严重,几乎只要有其他生计可以做的人,都离开了这个“危险”的部门。
只有巴拉克留下了,因为他除了回家跟着父亲当鞋匠,似乎没有其他生计可以做。
就这样,巴拉克在外交部的位置越来越高,并且参与了许多应对英美的事项。
当斯特雷泽曼坐上外交部长的位置后,专门找巴拉克谈过一次话。
用这位“百日内阁总理”的话说,在他的计划中,外交部未来的工作重点,将会在英国和美国身上。
而巴拉克是他看好的,给予了许多鼓励。
不过巴拉克有自知之明,斯特雷泽曼之所以找上自己,是因为他现在手里没有合适的人。
然而看看现在,他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克莱.霍夫曼,一个外交白丁,刚刚报到,便被委以重任,出任这次使团的副团长。
看着眼前的克莱,年轻,英俊,有背景,有学识。
但是巴拉克没有嫉妒,他知道自己的上限并不高,在伯明翰,他并不是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在外交部,他也不是最耀眼的“明星”。
“有些人天生就是当主角的。”
毫无疑问,巴拉克对这句话非常赞同,因为他见过太多“主角”了,与他们相比,自己真的乏善可陈。
这没什么可争的,何况也争不过。
“有些忐忑,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没有任何经验。”
克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确很忐忑。
“放轻松就好了,其实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去说服对方什么。”
巴拉克笑了,他来到克莱的身旁,把手搭在栏杆上,视线盯着远处的海面,淡淡地道:
“其实美国方面,已经有自己的考虑了,我们能做的事情很少。
所以我们这次过去,更多是倾听,他们只需要我们的耳朵,而不是嘴巴。”
巴拉克的语气有些无奈,作为一个“资深”外交人员,自战后,德国的外交环境如何,他算是都见了一个遍。
英国和美国的确有扶持德国的意思,不过更多的,却只是为了压制法国。
作为老牌搅屎棍,英国从来不希望出现任何一个强大的欧罗巴国家,德国不行,法国也不行。
所以在鲁尔事件上,英国一直在和法国对着干,甚至在德国经济濒临崩溃时,直接伸出手,提供低息贷款,这才有了魏玛政府,推出地产抵押马克的契机出现。
而美国人,也大概秉承这么一个想法,他们会给德国提供帮助,不过只是想做债主罢了,他们要制衡欧洲,德法矛盾,是张非常不错的牌。
克莱沉默了,他明白当前的形势。
现在的德国,就像一个可以任意揉捏的小姑娘,英国和美国拿着梳妆盒,能够任意在德国脸上涂上自己满意的颜色。
小姑娘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和勇气。
与巴拉克的对话,让克莱感觉压力又大了几分,他在这一路上都很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思考问题。
太被动了,实在太被动了,他知道德国外交上的压力很大,但是这种被人轻视的感觉,他实在无法接受。
所以他在思考如何能够更加“主动”一些,就像在巴伐利亚那样,不断去充实自己。
“需要寻找共同的利益,然后扩大合作的基础。”
在自己的船舱,克莱躺在床上,拿着小本子,思考许久后,写下这样一句话。
然后闭上眼睛,去思考,但是眉头越皱越深,因为这几乎是一个“死局”,能打的牌太少了,他很难翻出什么浪花。
因为是初夏,大西洋上风平浪静,这一路非常顺畅,客轮只用了十天,便穿越整个大西洋,到达了纽约,这座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一大城市。
当客轮从自由女神像下驶过,克莱看着这座闻名世界的巨大雕塑时,心情复杂而阴沉。
在这十天里,他没有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所以一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当他们一行人走下客轮,德国使馆的人,已经等在那里。
他们的人不多,加上两名翻译才七个人,所以使馆的迎接队伍,规模也不大,大家简单地寒暄几句,便上了汽车,一路开往纽约的德国领馆。
领事馆为他们举办了接风的晚会,不过明显只是“意思意思”,似乎领事馆也知道,这支使团的任务,只是例行公事,并不会有什么出彩的表现。
克莱与领事馆的工作人员交谈,他尽可能地放轻松,展现出自己优雅的一面。
“真没想到,您竟然来了,霍夫曼先生。”
就在克莱被几名女士围在当中,尽力周旋之时,一个略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转过头,克莱眼前一亮,发现竟然是曼兹尼奇。
这位与工农联合党有生意往来的美国银行家兼商人,也受邀参加了这场晚会,他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到了克莱,既震惊于他的出现,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克莱是“霍夫曼”,现在正是德国外交扩展之际,作为辛格尔.霍夫曼的儿子,克莱出现在美国,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您好,曼兹尼奇先生。”
克莱赶忙与几位女士道歉,随后快步抽身,走到曼兹尼奇面前,送上大大的拥抱。
老实说,他看到曼兹尼奇这个“老熟人”,显得格外高兴。
简单聊了几句,克莱就知道曼兹尼奇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这位德裔美国人,一直和纽约的德国领事馆保持往来,他的银行,承担着领事馆许多人的私人外汇兑换和票据承兑业务。
是的,仅仅是私人业务,而不是公务上的。
“有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
曼兹尼奇消息很灵通,在克莱等人从汉堡登船时,他就知道德国会派出这样一个小型外交使团了。
作为商人,曼兹尼奇嗅到了商机,他或许对德美两国的外交事务插不上手,但是其他的……
“的确有些事情,需要您的帮助。”
克莱拉着曼兹尼奇离开喧闹的舞会,他们来到外面的院子,找个长凳坐了下来。
“我需要知道,美国方面的具体举措,老实说,外交部对于这方面的信息很少。”
克莱急切地说道,他需要尽快找到双方合作的“点”,从而扩大合作面。
“这个……我只是一名商人,不是间谍,具体的情况,我并不清楚。
我只是知道一些公开信息,比如负责这个计划的是道威斯,他一直是做预算的好手,金融方面的专家,而且担任过美国远征军的军需部长,现任德国财政和赔款问题专家委员会主席。
所以他对德国非常了解。”
曼兹尼奇摊开手,他说的这些,克莱也知道,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与这个道威斯接触。
对手的个人资料,他们怎么可能没看过。
“也就是说,你也不清楚具体的计划?”
克莱感到失望,他知道这个道威斯,据说他已经向美国政府提出过一个计划,是关于帮助德国恢复经济的,只是内容暂时属于保密,准备在7月份提交到在伦敦举行的国际会议上。
而他们需要在这之前,争取事先了解到这个计划,从而在会议中,争取到最有利的位置。
这就是外交,情报是至关重要的。
“虽然不清楚具体的计划,不过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美国方面会拿出巨量的贷款,来帮助德国恢复经济。
当然,白宫不是慈善家,柯立芝这个披着律师外衣的共和党‘奸商’更不是,他们会要求更多回报,非常非常多。”
作为美国人,曼兹尼奇对美国的政局自然了解颇多,听他的语气,似乎对柯立芝这位总统颇为不满。
克莱出发前恶补了美国现在的政治新闻,他知道柯立芝是律师出身,而且是在去年前总统哈丁突然病逝后,临时顶替了总统的位置。
之所以曼兹尼奇对柯立芝如此厌恶,大概和这位代总统,在去年12月签署的一份新的收入法案有关。
这份法案降低了个人所得税,却提高了不动产税,同时新设了赠予税,并强化了交易税系统。
毫无疑问,这份法案对曼兹尼奇这样的富翁并不友好,因为他们一直都缴纳很少的个人所得税,大部分财富,都隐藏在产业里,并且通过赠予等方式,进行资产转移。
聊了一会儿,克莱并没有从曼兹尼奇这里得到有用的信息,但是他还是拜托这位美国银行家,给自己提供一些信息,比如近一年的报纸和时事杂志。
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解美国。
了解这个时代,美国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