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越翔终于平静下来,越扬才把下午发生的事慢慢向父亲叙述了一遍。
原来下午的时候越扬为了不把新家弄脏,选择把猎物全都搬到屋外来剥皮,结果血腥味引来了一头黑熊。
当他发现黑熊的时候,那只体格壮硕的庞然大物跟他就只剩下十几米的距离了。
越扬愣了好几秒,好在他大脑放空的这段时间里黑熊就只是在原地默默地观察着他,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回过神之后,他立刻想起第一天狩猎时父亲就跟他说过,有些猎物只能用陷阱“智取”,正面冲突绝无胜算,而他眼前的黑熊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
他迅速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父亲教过他的跟熊有关的内容,很快回忆起了父亲教给他的应对方法——狩猎时遇到熊,切忌反应过激,一定要缓慢地退着走,只要能成功退出它的视线,再尽快离开那片区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父亲当时说得很轻巧,但眼下他真的遇到了一只对他虎视眈眈的黑熊,他却无比心虚。
缓慢后退就行了?如果他缓慢后退的时候,熊扑过来攻击他该怎么办?他是该转身逃跑还是该反击?逃跑的话该怎么跑?反击的话又该怎么反击?
这些问题的答案,父亲全都没有告诉过他。
他吞了吞口水,慢慢站起身,大脑几乎没办法思考,只是本能地将手中刚剥完皮的野兔扔在了脚边,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木屋退去。
他能感觉到自己每走一步心跳都像擂鼓一样,直到距离屋门还剩两步路的时候,他飞快地转身冲回屋里将门关了起来。
将门甩上之后他还面冲着门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结果被留在屋中的那头鹿的尸体绊了个跟头。
屋外一直没什么动静,黑熊似乎并没有追过来,越扬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还没等他站起来,木门就在一阵咆哮声中被黑熊拍出了一个大窟窿。
他本以为就算黑熊发动攻击,木门的厚度也足够坚持一阵子,现在看来他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虽然门上的大洞暂时还没办法让黑熊直接钻进来,但显然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这时候再想从门口逃生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越扬立即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旁边的窗户上。木屋所有的窗户都被父亲用简易木条做成了镂空的样式,没办法打开,不过好在都比较单薄。
他爬起来跑到窗边,还在考虑要用什么东西先把窗户破开,结果熊已经用蛮力将木门顶开闯了进来。
越扬顾不上再想别的,退开两步之后拼尽全力向窗户飞扑过去,直接将木窗撞碎逃了出去。
往外跑出一阵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黑熊并没有再从木屋里出来,看来相比自己,还是屋里的那头鹿更对它的胃口。
他记得父亲说过,熊在山林中的奔跑速度远不是人能比的,所以即便看到熊没有追出来他也不敢多做停留。
父亲还告诉过他,熊的鼻子比狗还要灵,如果想避开熊的追踪,必须顺着风跑,否则几公里之内它都能闻得到你。
于是他稍微感受了一下风向之后,就顺着风的方向狂奔了起来。
等狂奔了好一阵之后,他的头脑才慢慢开始运转,不禁又开始后悔。
刚才他光想着要顺着风向尽快逃离那个木屋了,现在仔细想想,他应该往村里跑才对,这样万一跟父母碰上,还能给他们提个醒。
要是父亲这时候回去,跟那黑熊碰上了怎么办?
就算父亲经验丰富不需要担心,可万一碰巧在这时候回来的是母亲……
他越想心里越着急,扭头就想往回跑,然而回过头来他却有些傻眼了。他这一路上完全没留意自己是在向哪跑,现在天已经黑了下来,周围的景色看起来又全都差不多,他好像……
迷路了……
他本以为这段时间父亲已经带着他把山里的路差不多走遍了,可没想到他对这附近居然毫无印象。
凭借模糊的记忆,他试着向来时的方向找回去。在夜幕下的山林中,那点微弱的月光几乎形同虚设,想在这一片黑暗中分辨出让他觉得熟悉的景物根本就是徒劳。
越扬越走心里越没底,总觉得到处都透着陌生,直到他来到了这座湖边的山坡,看到了山坡上半人高的无字石碑。
他觉得今晚自己很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于是就决定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再想办法找回去。
越翔找过来的时候,他正靠坐在石碑后边望着月色下的湖面发呆,听到动静还以为是什么野兽来到了附近,没想到竟然是父亲……
听越扬说完,越翔盯着他满是泪痕的脸和依然泛红的眼眶:“吓坏了吧?”
“没有……这不是……”越扬连忙在脸上抹了一把。
他确实狠狠地哭了一鼻子,不过不是在面对黑熊的时候,而是在来到这里之后。
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到天亮之后,他一静下来脑子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刚才的经历……
本想帮父亲干点活把猎物处理一下,结果剥好皮的猎物连带屋里那只鹿全都喂了熊!他越想心里就越懊恼。
怪不得父亲临走的时候没有让他在家处理猎物,恐怕父亲早就想到了血腥味可能会引来不速之客,怕自己应付不了所以才没给自己安排任务。
自己怎么早没想到!
黑熊的出现确实属于意外,但要不是他自作主张地把猎物拿出去剥皮,或许也不会把黑熊引来,他实在没办法把自己的责任完全撇掉。
虽然父亲已经把一批猎物带去村里卖钱了,不至于让他们一周的辛劳全都打水漂,可留在家里的猎物数量也非常可观。而且猎物全都被熊糟蹋了不说,新盖好的木屋也受到了不小的破坏,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交代。
这可是父亲第一次带他狩猎,等父亲回来看到猎物都没了,对他会有多失望?会不会后悔带着他搬出来住了?会不会以后都不带他出去狩猎了?
母亲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知道了这件事又会如何对他冷嘲热讽?会不会揪着这一点去跟父亲吵架?
他现在是安全了,可父亲和母亲后来到底有没有回家,有没有跟那只黑熊撞上?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要是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那……不就等于是被他害的吗?
就让他留在家里看个家都能把事情搞成这样,也难怪母亲不喜欢他……
他就是个瘟神……灾星!
一无是处的龅牙怪!
这些年来受到的种种非议和冷眼,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经年累积起来的委屈在这无人的山坡上逐渐失控。
他靠坐在石碑上哭了很久,一直哭到麻木。父亲来的时候他其实才平静下来不久。
刚想着要怎么跟父亲解释脸上的泪痕,一抬头他却看到父亲正望着山坡上的石碑。
越翔注意到儿子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在儿子肩上拍了拍:“来。”
他带着越扬走到石碑前,却只是用满是厚茧的手轻柔地搭在那石碑上,望着眼前的湖面沉默着。
越扬跟他并排站了一会儿,这里的景色他刚才已经欣赏很久了,现在再看还是会觉得心旷神怡:“爸爸,这里好漂亮啊……”
“是很漂亮……”越翔回过神,手下意识地在石碑上轻轻抚摸着,“爸爸打猎的时候从来不选这条路,就是不想打扰这个地方。”
越扬看了看父亲抚摸石碑的手,忍不住问:“爸爸,这石碑是做什么用的?这个……是石碑吧?但我看上边都没有字……”
越翔的手停了下来,低头看着石碑上被风雨侵蚀出的痕迹,隔了一会儿才说:“是墓碑。”
一阵夜风吹过,越扬的瞳孔略微有些放大。看父亲的样子,这里埋葬的人应该是他认识的人,可在今天之前,越扬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关于这座墓碑的任何事。
父亲一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越扬试探着问了一句:“是……谁的墓碑?”
“是爸爸的一位故人……是……”
你的……
话到嘴边,越翔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又无力地松开:“爸爸的一位故人……”
父亲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全都带着越扬不曾从这位老猎人身上看到过的温柔,他能猜到墓碑下安息着的一定是对父亲而言非常亲密或是非常重要的人。
这位故人跟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是怎么去世的?为什么葬在了这里?墓碑上又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刻?
越扬的脑海中萦绕着许多疑问,他甚至不知道父亲的这位故人是男是女。可看到父亲欲言又止,明显是不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样子,他只好把好奇心暂时收了起来。
就像他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自己刚才因为委屈而靠坐在石碑后边嚎啕大哭过一样,父亲也一定有着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心事。
越翔沉默了一阵,转身指了指山坡下面:“儿子,爸爸刚刚把柴刀随手扔在那边了,你去帮爸爸找找看,找到之后喊我一声,好吗?”
越扬很识趣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下了山坡。
听着儿子远去的脚步声,越翔缓缓蹲下,平视着眼前的石碑。他的手抚在冰冷的石碑上,动作却柔和得仿佛在抚摸一张温热的面庞。
“你看到了吗……他都这么大了,都快跟我一般高了……但这些年,他过得不太好……都怪我没本事……”他的声音逐渐哽咽,“假如……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贪心,但假如……你真的在天有灵的话,能不能再多保佑保佑他?保佑他……能过上正常孩子的生活……”
越扬按照父亲指示的方向,几乎都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了躺在草丛中的柴刀,心中感叹父亲真是有些过于实在了。既然想单独跟故人聊一会儿,哪怕指个偏一点的方向让自己找上一阵呢……
他找到柴刀之后没有喊父亲,而是靠坐在一棵树下,一直等到父亲聊够了下来找他,好在父亲聊得时间并不长。
“找到了怎么不喊我?”
由于背光,越扬看不清父亲的眼眶有没有红,不过声音听起来还挺正常的。他随手把柴刀递过去:“刚找到。”
越翔接过柴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越翔在儿子头上揉了揉,揽着他的肩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中,看着满目狼藉的新家,越扬的愧疚感再次翻涌了上来。
“对不起……都怪我……”
“这些猎物虽然可惜,但没了咱们还可以再去打……”越翔边说边往村子的方向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又拎又抱地走了回来,“屋子坏了我也可以修!但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上哪再找个这么好的儿子去啊?”
说着他已经走到了越扬面前,把手里抱着的新买的棉衣塞进了越扬怀里:“快进屋里换上试试!试完了陪爸爸一块喝两盅!”他提起另一只手里拎着的一壶酒和冷掉的饭菜,在越扬面前晃了晃,“我这次去村里,听说最近贫血的人又多了不少。我一会儿把饭菜热一下,你多吃点,干咱们这行没有个好身体可不行!”他在越扬的鼻尖上点了一下,笑呵呵地进了屋。
虽然越翔在附近几个村落中算得上小有名气的猎人,但狩猎这个行当并不赚钱,而且他家里的日常开销光是花叶一人就要占去大半,所以家里从来都并不算富裕。
父亲将今天卖掉的钱拿来给他买了一身棉衣,可家里剩下的猎物他却没能看护好,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生活想必会非常拮据,而且母亲拿不到钱肯定又要跟父亲吵架……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还要强撑起笑容反过来安慰他……
越扬呆立在原处,看着父亲在屋中清理残骸的背影,手不自觉将怀里的棉衣越抱越紧,红着眼眶,在月光下无声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