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兄弟埋头苦干构思方案的时候,梅清也没闲着。
宜妃的至坤宫旁边是锦绣宫,原本并无宫位的妃嫔居住,只有几名低级宫人并小太监平日里打扫维护而已。这几日倒忽然热闹起来,颇见到些人出入,却似乎只是匠作人等。
梅清心中好奇,如今人人都对宜妃敬而远之,生怕惹事上身,怎的锦绣宫倒好像弄出不少动静来。只是她早已学会缄口之道,能不问就不要问,能不说就不要说。
她不问却自然有人会说。
领路的宫人是宜妃宫里派过来的。梅清之前所担心的自己一个人在宫里乱走的情形并没有出现。自从宣了皇上的口谕,让自己经常陪伴宜妃,便每日有两名至坤宫的宫人,会在午后按时出现在利贞轩,引领梅清前往宜妃所在之地。宜妃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至坤宫,也有时会在御花园的某处。
今日领路的宫人笑眯眯对梅清说道:“这锦绣宫里头正在修建的是响屐廊。”
“响屐廊?”梅清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心底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对呀,”宫人得体的微笑着,“就是之前姑娘曾对娘娘说起过的,专门给跳舞的美人行走所用的响屐廊。姑娘说过之后,娘娘向往得紧,跟皇上提了一句。”
说话间已走过了锦绣宫,宫人一边作势推开至坤宫的宫门,躬身请梅清进去,一边继续说道:“因怕吵到娘娘,故此皇上便命人在这锦绣宫里建出响屐廊来。等建成了,娘娘便可以随时传召教坊的舞姬过来表演。如今大家伙可都等着长见识呢。”
梅清苦笑了一下。如此一来,相当于宜妃占了两座宫殿,风头之盛,无出其右。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等着看看传说中的响屐廊的风采了。
宜妃午睡起身不久,正歪在榻上怔怔地看着阶下的美人蕉。那美人蕉并不是常见的红色或是黄色。乃是红黄双色的鸳鸯蕉,此时开得正是时候,在阳光下艳丽非常。
梅清便随口赞了两句,这花儿不知是珍稀的品种。抑或花匠费了心思培育出来的,着实好看。
宜妃将两脚一缩,示意梅清在榻上坐了,怅然道:“花开能几时,只是看个新鲜罢了。”
梅清笑道:“娘娘这话,倒有些黛玉葬花的味道了。”
“这个怎么说?”宜妃依旧是懒懒的,并没有追问黛玉是谁。
梅清可不想跟她讲红楼梦,便笑道:“这个是首曲子,便叫做黛玉葬花,讲的大抵是一名旧时的美女。见到花儿零落,有感而作。”
宜妃随口道:“你对美女倒是知道得不少。好妹妹,这个什么黛玉葬花曲,你唱给我听听罢。”
梅清那里肯,她这歌喉。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勉强能不走调就算好了,怎能出来见人呢。
宜妃心知有些女子觉得歌舞乃是贱业,绝不肯人前表现的,故此又道:“在这至坤宫里头,咱们只管自在。爱怎的便怎的。你唱与我听,我记下了,再唱给你听如何。”
谁敢让你唱啊,只怕皇上也没听过呢。梅清心里腹诽了一下,只得酝酿了一番,低低唱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好在这曲子韵味十足,却并不十分难唱,待唱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一句,只得止住。叹道:“后头实在不记得了。”
宜妃幽幽神往,见梅清停住,竟接口从头唱起,曲调一丝不错,声音柔婉,荡气回肠。梅清不觉也听住了,不由得轻轻击掌道:“真是好听!原来娘娘擅音律!只可惜如今娘娘在孕中,这曲子未免太过悲伤,不甚相宜。”
宜妃并没有反驳,她如今被众人呵护得万全,已是习惯了这样不行那样不宜的说法,只是顺着说道:“妹妹既然说这首不相宜,那就着落在你身上,另找一首相宜的来才好。”
梅清笑道:“这个容易,让教坊的人将霓裳羽衣舞排演起来就是,既热闹又庄重,正好回头在响屐廊里头试演。”
“霓裳羽衣舞?这个是大昌的乐曲么?”宜妃显然不怎么了解宫廷音乐。
“这个……”梅清忽然觉得不妙,很不妙,今天自己怎么回事儿,竟然提起这个来。霓裳羽衣舞虽然唐代就有了,可是在这个时空有没有实在难说啊,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宜妃忽然向阶下一指,道:“你们两个说说看,霓裳羽衣舞需要多久才能排好?”
梅清定睛看时,原来有两名女子匍匐在阶下,也不知多久了,自己却是不认得。
听到宜妃询问,那两名女子跪爬了两步,齐声道:“宜妃娘娘金安。”
原来这二人乃是教坊司的韶舞和司乐,一位姓韩,一位姓吕。
既然皇上下令修建响屐廊,当然不是为了穿木屐走路用的,故此韩韶舞和吕司乐是过来请示宜妃,要排练些什么曲目,以供贵人们赏玩。
她们其实早就到了,只是教坊的人一向不被重视,连宫人们都看轻几分。彼时宜妃正在午睡,宫人们便让她们在外头候着。其后梅清又到了,愈发无人理会她们。只得在阶下跪着等候。
韩韶舞也还罢了,吕司乐却是已歌见长,歌者最是容易触动,且吕司乐原是家族被问罪,没入教坊司的,听到黛玉葬花之时,吕司乐已哭了一回,此时犹有泪痕。
宜妃正眼儿也不看她们,只淡淡道:“没听见问你们么?这个霓裳羽衣舞要排多久?”
韩韶舞硬着头皮叩了一个头,道:“回娘娘的话,这霓裳羽衣舞奴婢首次听闻,实在无从排演。”
宜妃便看向梅清,笑道:“难不成连这个什么舞,也是你从书上看来的不成?”只因梅清无论何事,均说是从书上看来的,故此宜妃如此打趣她。
梅清跟着笑道:“这个还真是书上看来的。据说从前有位皇帝,极擅音律,觉得宫廷里的乐舞都不如意,索性自己谱曲,做了这首霓裳羽衣舞。其后由宫中的贵妃表演,极尽其妍,传为一时佳话。有“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之说。所以我还以为宫中必定有这个呢,看来书上说的也不可尽信。咱们另选便是。”
宜妃定睛看了梅清半晌,似信与不信之间。
梅清赶紧又道:“若说有意思的歌舞,我倒有个主意。”说着看向韩韶舞,笑道:“所谓长袖善舞,这个舞便是在响屐廊两侧竖起大鼓,舞姬起舞之时,合着节拍,用袖子将这大鼓击响,可不是又好看,又好听!”
宜妃和韩韶舞听了这主意,果然都赞好,终于将此事应付了过去。只是吕司乐记忆力惊人,竟然将黛玉葬花之曲传唱开去,乃是后话。
遣走韩吕二人,宜妃仍旧只是懒懒的模样,见梅清似乎也想借机离去,宜妃忽然道:“好妹妹,你别急着去,我知道这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可也多陪我一阵子才好。”
梅清心底叹息一声,宜妃也是可怜,索性好生坐了,正色问道:“娘娘心里头想什么呢?在我看来,似乎有心事,歌也好,舞也罢,不过是解闷娱乐用的,到底如何,不如说出来参详参详。”
既然要结交宜妃,让她为自己成为靖王妃出力,梅清觉得也只能拼一下了,总是蜻蜓点水流于表面,又何来真心呢?
宜妃垂下眼睛,双手抚上肚子,轻声道:“我只是在想,要不要这个孩子。”
要不要?梅清微微吃惊,原来宜妃并不是一心要孩子傍身固宠。
生在帝王家,是福还是祸?
可是,要,抑或不要,真的能自己决定么?如今宜妃的肚子不过三月略有余,几乎看不出来,梅清倒不觉得此时落胎会有大损伤,只是,众星捧月之下,恐怕不是想不要就能不要的。
梅清叹了口气,强笑道:“子女之事,随缘罢了。娘娘何苦为此自苦。”
宜妃忽然不笑了。
从申姬到宜妃,入宫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是宜妃的脸上已经留下了宫廷女子淡淡的笑容。这种笑容几乎在每一个嫔妃包括皇后的脸上都存在,像是某种面具,代表对宫廷规则的理解与默契。
宜妃站起身来,在罗汉榻前来回走了两趟,才停下脚步,微微转头,冲梅清展现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回眸一笑百媚生。
没有见过的人没有办法理解其中的美与媚。
“美吗?”宜妃收起笑容,轻声问道,声音里透出一股子冷清来。
“美,非常美。”
“我知道。”宜妃重新坐下来,手肘撑住膝盖,双手托住下巴。这个姿势让梅清想起著名的雕塑《沉思者》。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样的姿态最美。”宜妃陈述了一个事实。
“部族里有一个非常非常老的阿婆,她的眼睛已经不怎么看得见了,很少出来走动。唯一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大概只有十岁。她忽然向我冲过来,大声喊着,祸害!祸害!想要抓花我的脸。”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梦里都会听到有人冲我大声喊叫,祸害!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