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阿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她。”
“我并没有见过母亲,她是我父亲抢来的女人之一。再后来,我渐渐长大了,父亲给我定了亲。他是另一个部族族长的儿子,很高大,我见过一次。”
宜妃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
“他的眼睛很黑,牙齿很白。他站在槐树下对我笑,槐花落了许多在他肩膀上。他说,下个月来娶你。”
“没等到下个月,他就死了。因为我。”
“父亲打算将我嫁给杀死他的凶手。我说,不急,等河水结了冰,再让他来迎亲吧。”
“河水结了冰,迎亲的车队在河边的树林里被袭击了,所有的男子都被杀掉,女子都被抢走。”
“一旦大家发现我的父亲愿意和更强者结亲,那么,大家就都来抢夺了。”
“有流言说,那个阿婆从前是最负盛名的女祭司,她不需要视力也能看清楚人。部族里的男子离我远远的,他们都在远处偷看,互相监督,谁忍不住向我靠近就会被同伴拉回去甚至打伤。”
“你争我夺了几年之后,连我的父亲也在混战中死去。但没有人能得到我,我被接进了北戎王的宫殿里。可是,他并不碰我。”
宜妃忽然指了指榻上绣着并蒂莲的方枕,“你看这个枕头。”
梅清依言看了看,不明所以。
“我离开北戎的时候,北戎王给我看了一个和这个枕头差不多大的匣子。”宜妃忽然打了个寒噤,“里面都是白玉的名牌。”
“北戎皇族出生之后,都会拥有这样一块名牌,白玉所制,一面刻着名字,另一面是一只狼头。狼是慕容族的图腾。如果脱离皇族,这块名牌就会被收回。而故去之后,通常和逝者一起下葬。”
宜妃向梅清解释了一下。
狼头!梅清眼睛一亮,果然狼与北戎相关。那么,自己手中的半块狼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
“匣子里大概有两百多块名牌。都是二十多年前,丰裕皇帝年轻的时候出征北戎杀掉的慕容氏。”
宜妃沉默了下来。
梅清也沉默了。
一个匣子。两百多条人命。皇族的命。
“我经常会想,我为什么会出生?”宜妃托在双手上的脸庞像一朵娇艳的水仙,出尘清丽却又脆弱无比,“如果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过现在这样子的日子,成为现在这样的人,那么我宁可不出生。”
宜妃的声音坚定起来,“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但可以选择我的孩子。如果我能力不够,不能在这个吃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地方保护自己的孩子。那么,宁可他不要到来!”
梅清默默地站起来,走下台阶扯了两片美人蕉的红色花瓣,又坐了回来。
将花瓣揉碎了,红色的汁液抹在指甲上。
梅清的指甲之前并没有染色。现在沾染了鲜红的气息,看起来愈发雪白修长,连指尖都染红了。
伸出手来端详了一下,梅清轻声道:“我小时候就很喜欢这样,不管什么花儿,都拿来试试能不能染指甲。花儿若是有灵,大概十分不甘了。它们好不容易开得灿烂,却没有见到美丽的蝴蝶,就被我折了去。”
梅清将残花抛在地下,接着道:“所谓过去之事不可追,将来之事不可知,各自有什么缘法。又有谁知道呢。咱们小女子,只看着当下,花儿正红,叶儿正绿,这一刻很好。就行了。”
宜妃凝视了梅清一刻,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反对的。妹妹是豁达之人。”
梅清心底叹了口气,各人有各人的路,宜妃早已下了决心,不过是想倾诉,有一个救赎而已。自己权充一次树洞就是。
回到家,用了晚膳,又好生洗浴了一番,梅清终于缓过来劲儿来,却见到梧桐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事么?”梅清问道。
“唔,吴家的三位已经等了姑娘半个时辰了。只是恰好姑娘要洗浴,奴婢就没有回。”说着,梧桐看着梅清的脸色道:“姑娘今日好像累了,要不,让他们明天再来?”
糟糕,将这事儿彻底忘了!
梅清立时加了一件外裳,头发松松挽了个坠马髻,便赶去了见客的花厅。
吴家三人倒并没觉得等了很久,主要是一路坐着喝茶等候,一路在心里继续盘算自己的方案,恨不得再多谢时辰考虑才好。
见梅清头发似乎还湿着,三人都有些不安的样子。
寒暄了几句,梅清直奔主题:“时辰也不早了,咱们速战速决为好。”说着四下里看了看,随手从案上摆着的瓶儿里折了三支细细的花枝。
花枝略做整理,变成三根短棒。长短不一。
梅清让梧桐拿了,顶端对齐,笑道:“你们各人抽一枝,短的先讲,长的后讲。”
这花样儿倒是新鲜便捷,结果是吴启豪最先,吴启健次之,吴启辉最后。
这次梅清却没让他们坐着讲,而是指了一下中场,道:“轮到的站这里说话。”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压力。
吴启豪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襟。今日他们各自换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吴启豪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的长袍,配一条镶青玉的革带,头上没有戴冠,插一只如意纹的木簪,颇有些公子风范。
“要建一座瓷窑,首先要权衡这座瓷窑的大小和用途,选定瓷窑的制式。这窑口常见的是圆窑和龙窑。圆窑形状似馒头,亦称馒头窑……”
既然自己第一个讲,吴启豪便卖弄起学问来,烧窑这种低级活计虽然没怎么做过,但是家里的窑口还是见过不少的。
梅清竖起手指,示意吴启豪暂停。让梧桐燃起一炷香,加了一句:“每人以一炷香为限。”
吴启豪不由得滞了一滞,这意思显然是嫌自己太啰嗦了,还特意多加了一条限制。
幸好这建窑之事已经在脑子里盘旋了一日,还不至于乱了手脚,便简化了一些,堪堪在一炷香之内说完了。
梅清微阖双目,将吴启豪所说的大致理了理。果然是陶瓷世家长房的子弟,说得虽啰嗦些,还是颇有条理的。
按吴启豪的意思,建一座瓷窑,应当先根据需求决定所需瓷窑的种类和规模,然后据此进行选址。
选好地方之后,则寻找相应的人手,进行平整场地、挖掘地基、准备材料、建筑主体、试用验收、清理外围、投入使用等各项环节。
公平地说,这是一个中规中矩还蛮过得去的方案,设想得也算十分周全了。
梅清睁开眼睛,点点头,示意轮到吴启健。
吴启健却有些紧张。
他在场中站了半晌,手心里满是冷汗,在长袍上蹭了又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合适。
本来吴启健身量偏矮,穿上长袍还不如短衣显得精神,傻站了一会儿愈发看着滑稽起来。
梅清也不催他,反正每人有一炷香的时间,再说,举止本身也是她想考察的要点。
谁知吴启健却忽然跪了下来,冲着梅清连着磕了三个头。
梅清的脸登时落了下来,立时站起来避在一边儿。她虽然可以接受跪拜乃是一种礼节,但实在不能算是习惯这种方式。再者,她也不喜欢用这种方式进行恳求。
人家愿意给的,不用如此恳求也会给;人家若是不愿意,难道你跪在地上就行了?这不是促增难堪么?
吴启健见陈姑娘不愿意受礼,倒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
“你起来!”梅清的声音非常坚定不容质疑。“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这人最不喜欢跪来跪去的,有话好生说!”
吴启健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又默了一阵子,才说道:“我想说的,刚才都给九哥说完了。我只能说,嗯,我能吃苦,肯干活!姑娘有事交待下来,我一定好好干!”说到后来,已带上了哭腔,只死死忍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梅清的脸色缓了缓,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能想得到的,别人也想得到,听了吴启豪前头说的,便慌了神,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只剩下表忠心了。
“你低估了对手,而且没有准备备用方案。”梅清实事求是地总结道。
“备……备用方案?”吴启健的脑子显然没反应过来。
“备用方案,就是说,需要根据别人的表现来调整自己的策略的设想。比如说,提前想好,别人表现的好,那怎么另辟蹊径,出奇制胜。这就是最常见的备用方案。”梅清不带烟火气地解说了一下。“你要是没有别的要说,那就到辉哥儿了。”
吴启健看了看只燃了一小半儿的香,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黯然退后。他昨晚几乎整夜没睡,和父亲请教了大半夜,又左思右想了许多,谁知临场如此差强人意,面色不由得十分沮丧。
吴启辉站起身来,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随后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稿来,双手呈上。
梧桐便过去取了,捧给梅清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