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宫已几乎完全变了样子。院子里的路径都建成了响屐廊,这个倒是不难,不过是挖坑埋缸铺木板而已。只是响屐廊是为了表演歌舞而建,故此又相应的移去了许多花木,增设了桌椅,以便贵人们观赏。
用膳照旧只是摆摆样子,而且这次宫宴安排的是晚膳,梅清通常晚上吃得最少,也就只用了半碗粳米饭,吃了两块豆腐并几块乳鸽。
朵夫人却是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她看起来非常喜欢其中几道菜。开水白菜的味道显然令人惊讶,明炉梅子乌头鱼只剩下少许鱼尾,牛肉丸子连吃了几颗,筷子用得不顺手,将丸子掉下来几次,朵夫人也没有任何窘态,好像还觉得挺好玩儿,甚至拒绝了旁边儿服侍的伶俐宫人递过来的瓷勺。
客人如此给面子地大吃特吃,大家都不好停下筷子,只能有一口没一口的陪着,不知不觉也吃了不少。
梅清手上拿着乳鸽的脚,慢吞吞啃着乳鸽腿,完全无视皇后频频看过来暗示的目光。
晚宴配的酒是雪水桃花酿,清甜味美。朵夫人和梅清都喝了好些。
皇家的好酒,不喝白不喝。
洗了手,擦了嘴,捧了茶。朵夫人笑着看向皇后,道:“多谢款待,这里的菜很好吃。”
这话说得好像要告辞而去似的,不过皇后并不会误会朵夫人的意思,真的只是纯粹表示感谢而已。
朵夫人一路走来,到底性情如何,爱好如何,自然早有有心之人打听了告诉给皇后知道。
再说,只看着朵夫人清澈的黑眸和闪光的白牙。你也没办法让自己对她产生任何的疑心。
“朵夫人客气了,若是在京城日子长的话,以后得了空只管进宫来。”皇后说得很客气。
“好啊。好啊!”朵夫人高兴地点头,“听说有一道菜叫做“佛跳墙”。好吃得连和尚也要逃出寺庙来品尝。下次要能尝尝就好了。”
皇后发现,客气话不能随便说,至少不能随便和朵夫人说。就拿进宫来说,那里有随便就能进的皇宫呢?这位还真当是串门子走亲戚,竟连菜都点上了。
教坊过来表演的人竟多达上百人,场面十分壮观。这个梅清觉得理所当然,不管怎么说,都是外宾不是?
庭院中燃起有高有矮错落有致的宫灯。显然是事先精心布置的。
领舞的伎人穿着雪白的水袖和桃红的长裙,裙摆很长,将舞鞋都遮住了,不过鞋底敲响的铮铮声自然是遮不住的,配上水袖飞舞击在两旁竖起的大鼓上发出的咚咚声,协调悦耳。
这袖子应该是改装过的,大概袖口镶了某种类似木块的重物,这样既容易甩,敲出来的鼓声也响亮。梅清心里暗暗想着。
伴舞的男女不禁人数众多,围绕在领舞的身旁。还有许多穿行于院子里的小径之上,做出种种造型出来。另有两人一组弯腰伏地的童儿,一个燃起香炉。不断投放易燃的香料,另一个手持团扇,将袅袅烟气拨散开去,看起来仿佛仙境一般。
不知何处,若有若无的歌声随着舞蹈的节奏传来,词句隐约莫辩,曲调轻快,婉媚无端。
一时歌收舞毕,皇后心情大好。觉得这歌舞新奇好看,给她长了面子。
教坊的韩韶舞上前来请安。恭恭敬敬道:“请皇后娘娘安。请朵夫人安。这是新排演的“锦绣流年”之舞。这响屐廊初建,如今还只得这一只舞。请娘娘和夫人鉴赏!”
冯皇后笑道:“不错,韩韶舞辛苦了。这一只也是难得的。后头不用再跳舞,让乐人们选舒缓的曲子奏来就是。”说着左手轻摆,身后的宫人自然明白,唱了一声“赏——”
早有备下的整笸箩的铜钱向响屐廊洒去,这也是日常宴饮常见的做法,热闹好看。那铜钱击在响屐廊之上,声音比平日搭建的舞台更加清脆几分,教坊众人都跪下来谢赏。
朵夫人却站了起来,道:“这里的路径是什么门道?我也去走走看。”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之中,朵夫人已踏上了响屐廊,自然马上发现木板之下中空,连着跺了几下脚,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你们会不会将军令?”朵夫人问韩韶舞。
韩韶舞偷偷看了眼皇后,没有得到任何暗示。
韩韶舞已经想到这位尊贵的朵夫人说不定是要跳上一曲,可皇后还没反应过来。
大昌的民风不算很僵化,闺秀们懂些歌舞也很常见,但大都是在家中自娱自乐,在正式的场合,特别是宫宴之上,除非皇家邀请,是极少进行表演的,更别提客人们了。
贵人问话不能不答,韩韶舞颔首道:“将军令自然是会的。”
“太好了!”朵夫人高兴地叫道,“奏乐!我要跳一曲!”
皇后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总算她有多年的宫廷磨练做底子,并没有长大嘴巴。
客人要跳舞,难道主人说不行?
韩韶舞看了看皇后,没有看到相反的指示,便行了礼匆匆退下去安排乐人去了。
“这个……”皇后本来就不是很擅长词句,此时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将来此事传出去,会不会说大昌皇后侮慢蒙萨贵客,让客人跳舞娱众呢?谁会理会这是人家客人自己的意思呢?
冯皇后只觉得后脖子上的汗毛忽地竖了起来,忙忙走上了两步,差点儿就要伸手去拽朵夫人的衣袖了,好在还是及时止住。急中生智,竟想到一个理由,道:“朵夫人今日服装不便,不如改日再跳吧。”
朵夫人穿着宝蓝色的窄袖袄和大红的马面裙,既没有水袖,裙子也施展不开。
“怎么会?”朵夫人雪白的牙齿露出来好些颗,笑得没心没肺的,“我用鼓槌好了!”说着她还扯了扯裙子给皇后看。
原来那马面裙看着和大昌闺秀穿的差不多,前头的裙幅还绣着五彩的蝙蝠,两侧打褶。只是一扯之下便看出不同来了,原来朵夫人的裙子两侧竟还有银色的内褶,行动乃是既方便的。
皇后的脑袋很大,这个时候她真希望太后在啊。太后人老成精,肯定有法子阻止。
朵夫人早已自顾去选鼓槌了。
将军令的乐声响起,铿锵有力,令人精神一震。
事到如今,谁也没办法了。
朵夫人临时上场,自然是没有伴舞的,不过她一个人已经够了。
足以技压全场。一曲舞罢,全场无声。
震耳的鼓声、笃笃的足响、激扬的乐曲,仿佛还在宫殿之中回响。
韩韶舞最先跪下来,用五体投地表达自己的敬仰。
皇后当然看得出朵夫人跳得好极了,简直比教坊里的人还要好。
可是该说什么呢?
一名贵妇比教坊的舞者还要跳得好,这可不一定会被看作恭维的说法。
刚才很羞涩的米丽慧带头鼓起掌来。
有人做了开头,所有人都会做结尾。
热烈的掌声让朵夫人因为舞蹈而发红的脸颊似乎又红了几分。
“夫人真是太厉害了!”米丽慧的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
赵媞瑾看了她一眼,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拍马屁也不用这么直接好不好?
难道没有比“太厉害了”这样的大白话更合适的赞美之词么?
小门小户的女孩子就是这么个样子,上不得台面。
赵媞瑾走上一步,盯着看着朵夫人的裙子,笑道:“夫人这裙子真是特别,跳起舞来大红与银白相间,回旋错落,实在是别致!”
她夸的是裙子,而不直接赞誉跳舞的朵夫人,实际上既赞了跳得好,又免去被误会将朵夫人比做舞姬的可能。
皇后暗暗点头,这个赵媞瑾因不是长女,传闻中常有持宠而娇之举,今日看来,还是颇识大体的。
张之瑜也是满面笑容,但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说法:“朵夫人珠玉在前,本来臣女也想献丑一番,如今可不敢出声了。”
这话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朵夫人的大眼睛映着两朵艳红的宫灯,看起来水润动人,直盯着张之瑜,“你也会跳舞吗?”
“略通少许。”张之瑜答道。
皇后知道这绝对是客气。张之瑜从小就爱好跳舞,八岁就请了极负盛名的乐舞大家司徒大娘教授,舞技极其出众,这个在闺秀的圈子里是众所周知的。
张之瑜提出来跳舞,并没有预谋。她本来并没有这个打算。
舞蹈是她的爱好。从某个角度来说,如果不许她跳舞,她一定会觉得生命中少了一部分、某个相当重要的部分。但是,和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她自然明白,当众表演通常有不同的意味,很容易和专门表演的舞者联想在一起。
舞者的身份不高,准确地说,很低。
事情在朵夫人表演之后发生了变化。
如果今日只有朵夫人表演,那么,之后人言藉藉,可能会有些不好听的说法。
如果今日不止朵夫人表演,还有大昌的闺秀,那就是两回事儿,完全可以成为一段佳话。
果然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见识就是不同。皇后想到,她最先想明白了。
她嘴笨,但人不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