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夫人上前与梅清共舞的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场没有明说的比试的结局。
米丽慧盯着舞动的两个人影,觉得自己坐得快要僵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被选为靖王妃,从一开始就知道。
自己的身份太过低微,不过是个陪衬。但是姐姐能弄来这个机会,她还是很感谢的。她和米丽景是同胞姐妹,从小就要好。姐姐很好强。可是,人能强过命么?
父亲是正宗的二甲进士出身,官场混迹二十年,也不过是顺天府里的府丞。所谓府丞,就是府尹的副手。在一些人眼中,也算是有实权的位置了。而所谓副手,就是说老大不愿意碰的事情,都由副手出面,但凡得罪人的、见不得光的、乱七八糟的,都在其内。
在外头,父亲被权贵们压得卑躬屈膝抬不起头来。这京城里别的就罢了,贵人是不缺的。
在族里,众人倒是恭敬有加,只是却认为这是颗大树好乘凉。米氏家族,别的就罢了,人是不缺的。要钱的、要地的、要官的、要说情的、要解纠纷的,稍有不满,忘恩负义的大帽子就明着暗着地扣下来。
毕竟,当初寒窗苦读,族里还是给了些支持。对于家族来说,广撒网自然为了多捕鱼。如今只出了这么一条大鱼,自然要大吃特吃。
她见过父亲回家后的怒火与愤怒之后的抑郁。
她明白姐姐。
姐姐想方设法的要出人头地,为了做到这个,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自己是不是下一个作为代价的筹码?
米丽慧垂下眼帘,将眼中的泪意收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优美的弧度。自己长得不错,米丽慧很清楚。
赵媞瑾正恨恨地盯着自己,米丽慧也很清楚。
赵媞瑾眼睛盯着米丽慧。心中却想起了靖王。
陆斐。
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赵媞瑾还笑了一通,说:“斐?匪?这个人是土匪么?”父亲瞪了她一眼。当然没有什么杀伤力。
父亲告诉她,这个男子又英俊又能干。如果能获得他的真心,性情也很好。
她问父亲,性情和真心有什么关系?
父亲沉默了一下,告诉她陆斐还是一个帮会的首领。从来没有一个心慈手软的首领,傀儡除外。而他在外头则一向待人温雅大方。所以说这个男人用什么方式对待什么人,取决于他的心。
这么说还真是土匪?文雅些的土匪?她对这个男人觉得很好奇。
后来她找了个机会见到了他。
他果然很英俊。
他眼中的和煦让她迷醉,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凶狠?!所有关于黑帮的说法立即被江湖侠客的传奇所代替,他一定是以德服人带领帮会的。一定。
她躲过了选秀,赶上了为他选王妃。
最初的雀跃过去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对手很强。
简直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嘛。
自己……当然也不省油。
张之瑜早已不再靠在椅背上,而是坐直了身体,如果有人细心观察的话,会发现她的手和脚都在跟着音乐的节律轻轻动作。
她喜欢跳舞,与教养无关,只是与生俱来的热情。
她没有朵夫人的勇敢和洒脱,不能上去一同跳舞,但这并不妨碍由衷地欣赏。
这曲子真威武!想不到女子也可以用这种曲目配乐。
歌者的声音很熟悉。她知道是教坊中最老牌的姚老先生,早已不出面表演了,这次想必是被词句打动了吧。
朵夫人真有天份!就这样上去跟着跳。竟也像模似样。看来蒙萨多半儿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朵夫人这样的女子,不对么?
怎么之前没认识陈雅呢?大家一定会成为闺中密友。
而如今,则不可能了。
皇后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一扯一扯的头痛。
她想起太后的说法:“靖王初选出来的几位姑娘,你千万留心。谭贵妃几次三番地说陈雅的好话。她的心思我明白。选秀女的时候,这陈姑娘在理王府里头待过一阵子,传说宏儿对她有意,可惜阴差阳错地没留下。谭贵妃自然想让她远远儿地嫁了。断了宏儿的心思。再者,让陈雅承她一个情。日后做了蒙萨王后,那蒙萨也能成为宏儿的助力。”
说完这些。太后敲了敲手里长长的烟斗,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的冷气让皇后哆嗦了一下。“她的想法自然不能算错。不过,这位陈雅……太能干了。既是宏儿不方便收进府,也要留在大昌才是。这么多的宗室,难不成还没有她看得上的?如今最好让朵夫人看不上她。蒙萨过来相看的人看不中,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就是靖王,也不能不丢开手。”
皇后并不是第一次见陈雅,但却是第一次认真地考量这位少女。
据说她口才很好,哄得凤至公主和宜妃都离不得她。
据说她很爱财,来京城不久便与江右吴家搭上了关系,占了水仙斋的股份。
据说她与家人不合,借口陪读独自居住。
愿意给皇后提供消息的人不少。无论她愿意不愿意知道,各式各样的传闻都会自然而然地传到耳中。
至于人家想让你信什么,而你自己又要信什么,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在今日之前,其实皇后想得最多的,是陈雅会不会成为皇上的妃嫔。
这女子出入至坤宫,要魅惑皇上并不是难事。
这个想法很快被皇后自己否决了。有宜妃珠玉在前,自己挑选的新人陪伴在后,陈雅的机会不高,很低。
再说,皇上年纪大了,陈雅既然拒绝了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理王,没有理由反而挑选已日暮西山的皇上。
而现在……皇后宁可陈雅上了皇上的床,这样,至少可以完成太后的嘱托。再说,不论皇上在那张床上,反正都不是自己宫里的床,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约是喝了好些桃花酿的缘故,梅清感到前所未有的飞扬。乐声已经停了,歌者也不再唱。梅清静静地站着,能够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各种感官都敏锐起来,花影重重,香气从四面传来,草丛里时有一两声虫鸣。
宫廷也没什么,环境是死的,而人心是活的。
梅清笑了。
仿佛春风拂面,万象更新。
原来舞蹈如此美妙。
朵夫人也笑了。
舒展的动作令她的双颊酡红如烟霞。
“朵夫人看起来像红玉一样美。”梅清转头看向朵夫人,将心中的赞叹直接说出来了。
“谢谢!我很喜欢红玉。”朵夫人说着扭动了一下腰身,示意梅清看她的压裙,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玉环。
二人先后归座。
这回皇后不说赞美的话了,而是指着宫人们刚端上来的茶盅,笑道:“这是今年的女儿茶,消渴最合适不过。”
梅清先看清了茶盅,通体雪白,细腻润泽,竟然是水仙瓷。打开盖子,茶香扑鼻而来,端起来细看,那茶叶短而肥,叶片厚重,碧绿娇嫩,慢慢品来,入口留香,回味醇美,果然是好茶。
朵夫人似乎不怎么懂茶叶,又喝酒又跳舞,大概也是渴了,三下两下便喝完了一盅茶,旁边的宫人连忙过来斟水。
这若是换了任何一个旁人,只怕“牛饮”二字便会被加之头上了。但朵夫人如此做,大家却都觉得看起来极其自然舒服,还跟着多喝了两口。
这大概就是朵夫人的魅力所在。
“这杯子真好看。”朵夫人很会欣赏美的东西,说着她还将已喝完的杯子翻了过来,看了看杯底的款识。
这位朵夫人看来多少知道些瓷器。
大昌的瓷器在蒙萨大概可以翻三倍,特别是高档陶瓷,自然收到贵人们的追捧。只是水仙瓷面世时间不长,在京城尚且供不应求,故此应该还没能传到蒙萨地界。
只要不用嘴皮子功夫,皇后其实还是很通透的。侍立在皇后身后的宫人和女官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最机敏的,见皇后略侧转头用下巴点了点刚刚被称赞过的茶盅,立即便有宫人悄然离去,备好水仙瓷的茶具作为客人们离去时的礼物。
水仙瓷不好买,对皇家例外。
谁都知道大主顾是务必要好好服侍的。
热烈与喧闹渐渐归于平淡。
教坊的乐人们在阶下奏着悠扬的曲子,华衣的贵人们在阶上谈着无味的话题。
宫宴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久客人向主人告辞,各自归去。整齐的銮驾向着不同的方向迤逦而去,明亮的宫灯次第熄灭,锦绣宫恢复了寂寂的模样,只剩下几个小宫女打扫着碗盏,既担心磕碰坏了被责骂,又担心收拾得太晚,明日早上起不来。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轨迹与命运。梅清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如此想到。
轮声哐哐,愈发显得夜色深沉宁静。
美酒与舞蹈带来的热忱渐渐沉淀下来,梅清打开车帘望向天空。月亮不知道那里去了,满天星空仿佛墨色丝绸上的银色水珠,清亮、闪烁。
时间如流水,缓缓而过。心绪就像一颗圆润的鹅卵石,静静地沉入水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