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陈老先生之才,科举自然不在话下。”
“这个自然。”陈谦奇很顺溜地答道,“不过做官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不错,超忆者的特点之一就是超然物外,不容易理解人心难测。”梅清美化了一下用词,其实说白了,就是对于超忆者来说,由于世界太过清晰,他们会直观地认为事情就是感官所认知的样子,所以在感情投入和逻辑推理方面会比较薄弱。
所谓做官,并不见得是做领导。
好些官职,看起来有个几品的职位,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公务员。
真的要向上,可不是打杂打得好就行了。
做个小领导,就更不容易了,上头有上司,下头有下属,需要的手腕和心机愈发复杂了。
陈谦奇能做到门下省的给事中,应该已经占了便宜,毕竟才华摆在那里,总不能太过埋没。再要往上,就是枢机之地,就没有他的位置了。既使勉强给他一个,也混不下去。
“人心难测,可不是嘛。”陈老先生显然十分认同梅清的说法,“有不少人羡慕我的所谓本事,呵呵,殊不知,这本事根本不是我努力得来的,只是天生而已。有时候,我会想,不知道普通人是怎么回事?也许,没有这个……呃……超忆……的本事可能还好些。”
“有所得,有所失。”梅清应了一声。
人心便是如此,有了便是有了,不是天生的,就是我努力了应得的,反正是我的,而没有的东西便成了遗憾。
很少人会仔细想想。自己所有的,正是他人所求的,而自己求之而不得的。则说不定是别人不稀罕的。
“嗯……陈姑娘是否听说过其他的超忆者?”陈老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孤寂有的时候会转变成一种盼望。
希望知道。自己不是怪人,世间还有同样的人。
梅清看着陈老先生的双眼,这双眼睛和常人的眼睛有所不同,带着既深邃又茫然的矛盾感觉,似乎其中有广袤的浩瀚,却又带着空洞的苍白。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知识自然是书上来的,梅清说这个相当的顺溜,“书上讲到超忆者。所谓超忆者,换个角度来,就是没有遗忘的能力。”
“没有遗忘的能力。”陈老先生忽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
你所拥有的东西,其实都可以换个角度来说,是损失了别的。因为你不能同时拥有所有的东西。
你拥有了记忆,就失去了遗忘;你拥有了喧闹,就失去了清静;你拥有了富有,就失去了贫穷;你拥有了权势,就失去了平等……
他忽然想通了,为什么会有许多惊才绝艳的人物。会抛下一切退隐山林,甚至遁身空门。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是怎样。便怎样。
“可以认为这是一种罕见的无法医治的病。对于超忆者来说,大概很难体会“遗忘”的感觉,就像活着的人无法领会“死亡”一样,”梅清继续说道:“超忆者也有不同的程度,听刚才陈老先生所说,您很可能是相当高级的程度。”
也就是这病不轻,还没法子治。
对于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很难想像拥有的感觉。
没有遗忘的能力,就不知道遗忘的感觉。
不过陈谦奇见过太多欣喜的目光。
那些目光。是在他说出某些被遗忘的情景的时候,那些听者听到之后流露出来的。仿佛寻回了失落的珍宝。
可是,对于他来说。所有的记忆都如此的鲜明,丝毫也感觉不到其中的宝贵。
就像一个从小就拥有使不完的财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财富或者说匮乏所能带来的乐趣。
不能不说,这其实是一种悲哀。
“后来,我自己觉得所谓的天才,也不过如此,有了记忆,再加上技法的琢磨,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描画任何东西。”陈老先生扬了扬手,范范地指着他的工作间,“别看这屋子大,我记得任何东西的位置。”
“我皈依了佛门,佛经对我来说,比其他的书籍似乎更有意义。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号,称作无奇居士。也许,无奇,还更好些。”
他仔细看着面前的女子,素雅淡然,午后的阳光从窗隙透过来,让她的肌肤看起来仿佛是半透明的,几缕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若即若离。
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的目光也看过来。
她的眼睛很美,睫毛长长的微曲上翘,瞳仁黑亮,细看又带着琥珀色的光芒。嘴唇红润,凝着少许微笑。
单纯的微笑,没有任何其他含义。
他微微垂下眼,和女子如此对视真真儿的只有这么一次。他甚至从未如此看过自己的夫人,因为夫人总是无比的羞涩,对他带着小心翼翼的崇拜,好像嫁给他是无上的荣光。
她的手指看起来长而柔韧有力。
他知道,这一刻这一幅图景,已经印画脑中。
直到永远。
和所有的其他图景一样。
梅清动了动,将手肘撑在桌上,十指相对撑成伞形。
“陈老先生是去锦斋的东家对吧?”闲话说了不少,梅清直接切入了正题。
“不错。”陈老先生坐直了身体,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要和你谈一下那两件瓷器。”
大家都知道“那两件瓷器”指的是什么。
“好啊,一件一件地谈吧。”梅清点头。
陈老先生像变戏法一样从桌子底下将胭脂红的观音瓶拿了出来,放在桌上,顺手将那只三足罐和花觚都放了下去。
“这种红色从未在市面儿上出现过。”陈老先生实事求是地说道。
“这是胭脂红。”
“确实和胭脂水的颜色很像。”陈老先生贴近观音瓶,摆动着头部观察着不同角度的颜色变化,“不过要明亮一些。”
这个……梅清相当地怀疑,在超忆者眼中色彩的层次,要比普通人多得多。
她决定不争论这个话题。
“其实,还有个名字,称作“金红”。”
“金红?!”陈老先生的眼睛闪亮了一下。“颜料中调入了黄金?”
梅清点了点头。
额前有几根碎发,随着头部的活动上下飘动。耳朵上的水滴形白玉坠子亦随之摆动,那种淡然的微笑又浮现在嘴角。
陈老先生竭力将这些细节从脑中赶走,笑道:“你这么轻易就告诉我了?不卖钱了?”
“卖!当然卖!”白给的事情梅清可不打算做。
“你已经说出来了还怎么卖?”
“详细的用法没有说啊,到底这个黄金怎么加,什么时候加,都很重要的。”
“呵呵,最关键的不过是一个“金”字,其他的,以我之能,自然能摸索出来。”陈老先生非常自信。
“那倒是。”梅清也承认这个。
“不过若是您不付钱,我就会将胭脂红的方子低价四处发售,总得补回来点儿不是。”梅清的自信也很强。“如此一来,胭脂红便不是去锦斋的独门绝技了,其中影响,陈老先生您可以仔细算算。”
就是说,现在卖的是独家买断权。
“你要卖多少?”
“一万两,每年。”
陈老先生飞快地算了算,这个价钱不过是几十件高档瓷器的价钱,并不算高。他便同意了,“好吧,一万就一万,君子之交重信,如今这方子你知我知,就是这个价,若是市面儿上有别家做出来了,那咱们自然心知肚明是谁走了消息,自此交易就算结束。”
“好,”梅清也很爽快,“只以三年为限。这胭脂红一上市,自然会有人研究,也不能不让别人想到加黄金这个法子。但我估摸着,那些人不似陈先生大才,即便想到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做不出来。所以咱们就定个三年好了,每年一万。”
“陈姑娘倒是不贪财啊。”陈老先生颔首,“一万是很公道价钱了。三年这个时限也合适。那另一件是不是也是这个价?”
斗彩青龙碗也上了桌子。
“这个不一样。”
“噢?怎么个不同?”
“这个要竞价。”
“竞价?”这个说法对陈老先生还有点儿新鲜。
“就是和吴家竞价。”梅清解释道,“暂定你们两家,我一时也没心思弄太多家,太乱。”
“说起吴家,你那个徒弟是怎么回事儿?”陈老先生的好奇心冒了出来,“你怎么弄了个年纪比你还大的徒弟,还是个男子,还是吴家的子弟?!”
“唉——”梅清叹了口气,“我本来倒是想找男女各找一名的,如此内有女弟子帮忙,外有男弟子洽商,自己也轻松些不是?谁知吴家给我带过来一大堆人来,挑男弟子已经情形不像样了,女弟子便索性不要了。”
其实梅清是觉得有个吴启辉,已经基本达到自己找弟子的目地,故此将女弟子的事情搁置了。为此吴家还很是争取了一番,至今那些过来的吴家女子,有的是吴家的姑娘,有的是吴家的媳妇,都还在京城呢。
“为什么要是吴家的人?”
“我只认得吴家啊。”梅清也有些无奈。
总要打过交道才能建立信任,建立信任才会继续更深入的往来,这样才能形成正反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