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中……
修合全身焦黑,仰面瘫躺在竹篱席面上,老道士双眼垂闭,胸膛微微起伏,鼻息间粗喘沉重。
“啊!!”忽然屋内爆发出一声痛苦难耐的哀鸣。
修合紧闭的双眼不知为何流出两行血水,他有些承受不住,双手紧紧捂着脸却又不敢触碰眼睛,身体紧绷弓成虾球状,焦黑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豁然睁眼,原本诡异的重瞳里竟又生出了一双瞳眸,就好似眼眶里被撕开了一道血口将仅剩的眼白都占据了。若说之前的重瞳之眼还有圣人之相,如今的三瞳怎么看都觉得惊悚怪异。
修合轻喘粗气,略带兴奋看向自己的掌心,他的灵台正在聚气,之前被雷劫劈断的经脉也在修复。
“哈哈哈哈,天不灭本尊,巫家长生蛊果然名不虚传!”
“等了一晚上还以为有什么好戏可看?就这?”
有人!
修合癫狂的笑一瞬间止住,眼带杀机看向屋里更深之处。
“什么人?”
“呵?人是活了,脑子废了。”
这话音一落,幽暗深处忽然亮起一丝光线,随着两扇木门缓缓推开,刺眼的橙黄光晕一下照亮了屋内的每个角落。
修合极为不适眯了眯眼睛,抬手挡眼望向光室之中。
司马昱神情倦懒靠坐在圈椅里,俊逸的脸上覆满冰霜,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抬。他明明坐在光影之中,眼底却是一片深渊。
修合顿时慌了神,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司马昱眼皮子底下完成了逆生,如此长生蛊的秘密肯定是保不住了。
这天下间谁不崇尚长生?尤其是帝王!
老道士略有忌惮,警惕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长生蛊虽能重塑经脉起死回生,但却有个极为致命的弱点,蛊虫完成一次重塑便会进入休眠期,这段时间不管是宿主还是蛊虫都异常虚弱,换言之这个时候就是杀人取蛊的最好时机。
“贫道拜见君上,未能替君上解忧,贫道罪该万死,还请君上责罚。”
眼下司马昱的心思不明,修合也不敢撕破脸,只能伏低做小。虽然以他残存的实力,一招之内拿下司马昱的人头并不是难事,但他清楚感知到这个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若是以前他未必不敢一搏,但自从与顾妙音交手后,修合是真的怕了。天下武道之高山虽凤毛麟角,但显露人前的也不过冰山一角,万一博输了,长生蛊根本来不及救他。
司马昱一眼就看穿了这妖道在想什么,眼不见为净,低头漫不经心抚弄着袖摆,“哦?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罪该万死?说说看?想要个什么死法?孤看看能不能解气。”
修合不过是想以退为进,没料到司马昱竟真应了口,妖道心绪一转,爬起身双手作揖伏地贴额,“贫道惶恐,今日之事事发突然,贫道一时轻敌才会如此,还请君上再给贫道一次机会,贫道定会一雪前耻?”
“一雪前耻?”司马昱嗤笑了一声,狭长的凤眸深底满是阴翳,“孤要你一雪前耻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杀她?”
修合愣住了,一下未能参悟君王这话是何意?
这妖女如此逆天却不愿臣服,这样的人一日不除一日便是心头之患,不杀留着做什么?
司马昱,“孤记得,你曾说有万无一失的法子能让九品之人必中化境丹,绝无侥幸?”
修合心思微动,司马昱偏过头,墨玉眸子刚乜过来修合立马识相低下头。
“不敢欺瞒君上,化境丹乃我三清观药王殿镇殿之宝,传闻乃是上晋丹师淬炼而成。贫道不才,自修了一门秘技,只要那人进身贫道三尺之内,贫道便能将丹药灌入其经脉,废其修为。”
这化境丹原本是为了渡准备的,为保万无一失修合花了十年修习秘术,没想到因缘际会了渡竟自废了修为。后来太清炉被毁,为了得到王庭的扶持他才将化境丹进献给了司马昱。
司马昱垂眸思忖了片刻,指尖穿过广袖,取出一只青花瓷瓶。
化境丹?修合眸光微微亮起精芒,这青花瓷可是从他手里送出去的,他自然认得。
司马昱把玩着手中瓷瓶,眸光怔怔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许久,他轻叹了一声,将手里的瓷瓶扔了出去,瓷器落地连滚了几圈刚好停摆在俢合面前。
“孤就再信你一次,若这次你还敢坏孤的大计,孤会将你的肉一片一片割下,到时就算是长生蛊也救不了你。”
竟然知道长生蛊?修合一脸难以置信,看向司马昱的眼神也渐渐有了怀疑,“君上知道长生蛊?”
司马昱眸光微眯,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睥睨,“你真以为孤不敢杀你?还是以为孤杀不了你?再敢用你这双人不人鬼不鬼的妖瞳质疑孤,孤现在就剜了你的眼睛。”
修合藏着袖袍的双手紧紧攥拳,从他登临上品境,还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便是先帝在世时,为求一颗长生丹对他礼遇有加,这小天子竟然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虽是心里不服,但眼下修合也不敢硬碰硬。
罢了,不如等伤养好了再说,若是这小天子还是这般阴晴不定,他倒是可以考虑换个靠山合作,崔家那位老郡公可不知向他抛过多少橄榄枝?
念此,修合故作臣服捡起地上的瓷瓶,“贫道不敢。君上放心,这次贫道定会竭尽所能鞠躬尽瘁。”
司马昱冷笑,“那孤就拭目以待了。退下吧。”
“是。”修合俯身一拜,颤巍巍站起身,眸光故作不经意往光室里扫了一圈。
方才在他质疑天子时隐隐感觉到了一股杀意,这才是让他不敢再试探的真正原因。
“慢着!”
待修合走到门扇前,司马昱忽然叫住他,修合脚步一顿,迟疑片刻恭敬转过身,“君上可是还有吩咐?”
司马昱,“今日那些幼童是怎么回事?”
修合微微一愣,没想到君王竟会问起这种不足挂齿之事,“君上明鉴,崔老郡公服用的福寿丹一直都有幼子血肉这一味药引,他老人家行事谨慎,所有服用丹药皆有丹师查验,我们若是要将蛊炼化至福寿丹献于崔老郡公,这幼子血肉必不可少。”
司马昱神情淡淡,不辨喜怒,“幼子血肉?为何之前不曾听你提及过?”
“这……”修合顿然语塞,不过是几条贱命,只要能扳倒崔家死些幼童又算什么?他以为这么浅显的道理没有人会不明白。
司马昱轻扯嘴角,“罢了,退下吧。”
“贫道告退。”修合掩下思绪,低眸退出了房内。
司马昱眼里深渊毕现,抬手轻叩了叩桌面。
“诺!”
光影里烛火轻轻一晃,墙面倒映出一道颀长的黑影。
“孤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想个办法让他听话点。”
黑影点了点头,身影一闪消失无踪。
“君上。”
这时,屋外传来夏侯的声音。
“进来。”
夏侯推门而入,入室后目光先扫了暗室一眼,见竹席上已经空无一人心中便有了计较。
司马昱闭眼,靠向身后的圈椅,“她走了?”
夏侯自是知道君王说的她是谁?小心应道,“末将已经将君上的旨意下达,那些孩子都被顾娘子带走了,只不过末将还是去的晚了些,裴屠苏被顾娘子卸了半只胳膊,险些成了残废。”
司马昱神色淡淡,她都要举剑杀他了,哪还会对他的人手下留情?
“鸿儒书阁那边怎么样了?”
夏侯,“君上料事如神,没想到那崔承业竟是个情种,真豁出命来救陈良妹。原本崔承业已经被生擒,关键时刻那个侍女又出现了,那妖女用一支玉笛召来了附近所有蛇虫鼠蚁,崔承业……被她救走了。”
竟还是逃走了?
司马昱脸色顿时阴沉到了谷底,“废物!一群废物,孤要你们有何用?一个苗疆女子都敢从孤手里抢人?你们还真是会给孤长脸!”
夏侯没脸申辩,惭愧道,“君上放心,属下已经下令封锁城门,除非他崔承业长了翅膀否则绝不可能活着逃出西蜀。”
司马昱头疼地敲了敲额头,“青山书院呢?那边有什么动静?”
夏侯,“城防军已经把控了整座青山书院,随时等候君上下令。”
司马昱神色稍霁,沉吟片刻,转头吩咐道,“一切按计划行事,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诺。”
夏侯领命正欲告退,不想司马昱忽然又开口叫住他,夏侯略有迟疑,恭敬应道,“君上。”
司马昱眸光略有几分怔忡,眼丝微红,“你说孤是个好君王吗?”
夏侯皱眉,想也没想双膝跪地呈禀,“君上何出此言?末将惶恐!君上三岁问鼎,自幼年便承担天下之责,这二十年世族把持王庭,君权旁落,但君上从无一刻懈怠,勤勉执政,夙兴夜寐。若非君王英明,如今世族仍一家独大难有百家争鸣之势。”
“君上,您切莫因为顾娘子一句诘问便动摇了初心,大晋百姓终有一日会明白您的用心良苦。”
司马昱眼睑轻阖,暗哑的声线里满是疲惫,“孤不在乎,只是她说君无德,天道覆,原来……她也知道,天道要灭孤。”
可天道是什么?孤不服!
*
“红绸,你醒醒?你没事吧?!你千万别吓我?”
幽暗的小巷中,崔承业搀扶着红轴一路跌跌撞撞,看着红绸身上流干的血渍,崔承业又惊又怕,唯恐她撑不住就这么死了。
“别摇了,你再这么摇我就真没了。”
红绸吊着一口气,要不是现在翻白眼都没力气了她一定要将眼前这怂货瞪死,他们跑了一路他就哭了一哭,明明是在逃命竟还想带她去看郎中,真不知道这猪脑是怎么长的?
崔承业见她转醒,眼睛顿时一亮,哑着嗓子委屈道,“红绸,你终于醒了,刚刚我怎么都叫不醒你,我都快被吓死了。”
怂货!
“公子,红绸怕是撑不住了,您别管我,先走吧。”红绸气游若丝靠在崔承业的肩上,一副恨不得为他死的忠贞模样,“您别再回鸿福书阁了,下一次红绸也不能护您了。”说罢,又假装撑不住晕了过去。
蠢货!别再要你爹了。
崔承业听罢更是心疼不已,拉着红绸的手小声道,“不会的,红绸,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一把将红绸背在背上,“红绸,你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深巷中,崔承业快步在深夜里狂奔,唯恐迟了一步背上的人就没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求救是死,不求红绸就会死……”
崔家小公子情绪有些崩溃,眼看又要哭出声,深巷里忽然走出两道身影。
那两人身形高大,为首之人五官轮廓英俊挺拔,但一看就非晋人。
两人堂而皇之拦下了崔承业的去路。
“崔家十一郎?”
崔承业一眼就瞧出了两人身份不简单,不觉后退半步,“胡毛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北胡胡王第四子,拓跋云峥。
趴在他背后的红绸听了这话差点没一口鲜血吐晕了过去?哪有当着胡人的面叫人家胡毛人的?这不是找死吗?
拓跋云峥气度非常人能比,被崔承业这般轻视也并无不虞,反是他身后的侍卫听不下去了,撸起袖子就准备给他点眼色瞧瞧。
“楼那罗,退下。”
“崔公子,想清楚了,现在要杀你的是晋人,而唯一能救你的却是胡人。”
拓跋云峥眼带微笑,虽无一丝戾色却无端给人压迫之感,他身形高大魁梧,清瘦文弱的崔承业与他相比就好似一只没成型的小鸡仔。
“你们想做什么?”崔承业也不是真傻,关键时候脑子还是很灵光的,眼前这个胡人一看身份就不简单,他是崔家嫡子,若是与胡人沾上关系,崔家一世英名就要被毁了。
“崔公子好像有些不情愿,既是如此本王也不勉强。”说着便好心让出一条道,正当崔承业准备抬脚,拓跋云峥幽幽道,“只是可怜了公子身后这位姑娘,时间再耽误只怕回天乏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