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听上去,觉得辛九郎是个有趣的人,至少在辛远声看来,这族弟有趣且优秀,他才会在讲述时,透露出虽不浮夸,但也显然的认同和赞许。
辛远声没忘自己是来帮闲的,说了一阵后就挽起袖子问有什么活干,芳期也不和他客气,指了个辛远声特别擅长的差使——杀鸡。
他们还是能自然的相处,表白和拒绝不能说当没发生过,但发生了也就发生了。
就是八月、九月看着,也惊觉原来芳期跟辛郎君相处竟然是这样的和谐融洽,两个丫鬟不由都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如果,假设,三娘当初没有嫁给晏国师,而是与辛郎君成了姻缘,肯定能够琴瑟和谐白发偕老。
八月比九月更加清楚主人对婚姻,一直以来最纯朴的愿望,所以她有更深的感慨,要是没有发生那么多的变故,要是辛郎君早一步提亲……说不定辛郎君才是三娘认为的最佳良偶。
“辛郎可知晏郎为何忌讳过中秋?”芳期自然而然就问出了这话。
辛远声微微怔了一下。
那家伙现在还瞒着这件事么?
有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口,不过辛远声还是咽回去了——他知道原因,但他之所以知道也是缘于晏迟与他交过心,就在他对晏永一家痛下杀手的时候,把根植在血肉里的块垒,趁着喝多了酒,第一次彻底的挖出来给他看阴秽霉烂的根底。
不堪的过去,斑斑血泪和创伤,让辛远声无比的震惊,那时他无法想象当年稚弱的晏迟,是怎么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恶毒丑陋。
冷冰冰的残忍真相也许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手刃死仇后,其实无法释怀的是根深蒂固的愧疚和自责。
辛远声不知道晏迟为何没有告诉芳期,但他想这样的心结,也许只有晏迟自己才有能力解开。
“三娘为何不直接问无端?”他反问。
“他应当不想提起。”
“他不想提,肯定有原因,三娘是担心迫得太紧,会让无端更加在意过去的事,可要是无端自己还放不下,我们也是无能为力让他释怀的,所以你知道了,对于无端而言其实也是多一个人跟他陷入同样的困扰。”
芳期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也不再追问了。
过去的沂国公府,这时改建工程其实已经进入尾声,无情楼上看下去,总不至于再乱糟糟的一片了,灵犀楼已经彻底被拆除,晏迟再也看不见曾经耗费了母亲不少心力,寄以美好愿望的这座建筑,没有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的母亲,愿望早就已经被毁了,所以灵犀楼的存在从来不是寄托而是讽刺,无情的嘲笑母亲一直认定的美满,晏迟不允许灵犀楼继续存在,他不管不顾这座高楼其实凝聚着母亲的心血,哪怕他知道摧毁掉一切,倘若母亲在天有灵也根本不会释怀,亲者的灵魂仍然在痛,但至少仇者不会再自得了。
“你还记得鞠五郎么?”
听辛九声问,晏迟端着酒杯看了他一眼:“那是谁?”
“阿瑗的表哥,被你栓在树上吊了三个时辰的可怜人。”
晏迟挑挑眉:“哦,抢阿瑗的糖果,还把阿瑗推得摔倒的混账。”
辛远声摇头,笑道:“小孩子不知事,你到现在还忌恨呢?就为了孩童间的小磨擦,当初你差点没要了鞠五郎的命,鞠五郎把这教训可记得久了,他现在提起从前的事,对你还怕得很,你可知道老师遇害之后,鞠五郎竟然打算得过买通宫里的宦官救出阿瑗,带着阿瑗远走高飞。”
“打算而已,不是最终并没付诸行动吗?”晏迟冷冷说道。
“是被家的亲长给阻止了。”
“他有这心,但没本事。”
“我当初也没本事解救阿瑗。”
“辛遥之你什么意思啊?指责我当初不该教训鞠家子?”
“没别的意思,就是聊聊过去的人事而已。”
晏迟垂下眼,笑了笑:“劝我放下过去展望将来?可哪有这么容易啊,过去又不是包袱,想放下就能放下。人就是这样的,过去的经历铸就现在的心性,这是血和肉,附着在骨架上能剔除吗?除非吧,过去的一切根本没发生,现在才能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血和肉,要是赵叔现在仍旧安然无恙,我在这俗世的大仇得报,才能够从此逍遥林泉,带着芳期养豹子去,也许还能养点别的灵兽。”
“无端的意思是,做完你觉得该做的事,你会隐遁林泉?”
“恩,把该杀的人都杀了,今后才能真正的想干嘛就干嘛。”
辛远声喝了口酒,不多说了。
晏迟自己的仇已报,俗世里牵绊他留下的只剩东平公一家的仇恨,晏迟从不管东平公是否愿意报仇血恨,就像他过去对鞠五郎一样,他不管鞠、赵两家是否姻亲,可鞠五郎欺负了他放在心里的人,他就会变本加厉报复回去,哪怕事后,他挨了东平公的训斥,他也毫在不意,再有下一回,他仍然会这么干。
晏迟从没说过他是在替东平公复仇。
“我是为了自己。”——这是晏迟的原话——“害我至亲者,乃我死仇,纵死仇逍遥于世,我之大恨,所以死仇不亡,我将被恨怨噬骨,故我之生趣,必建于仇之灭亡”。
辛远声觉得自己无法扭转晏迟的心性,他甚至有时候会被晏迟影响,怀疑自己坚守的志向,其实是不是因为懦弱。没有办法为老师复仇,所以自欺欺人,用老师的意志为借口替自己的无能开脱?
“遥之。”晏迟放下酒杯:“你的经历同样铸就了你的心性,所以你不必怀疑自我,真正在坚持赵叔遗志的人是你不是我,这点你应当坚信。所以日后,你是问心无愧,从始至终都没有辜负赵叔的教导寄望,过去,我确然不希望你深涉权场,但我拦不住你,你终究还是涉入了。
我晏迟就是这么个人,做了应做的事就不会再为结果所困,所以我不会再阻挠你的仕途,你呢,更不需要背这么多的包袱,不必在意我接下来想干什么,我们各干各的,全凭自己的本事。”
他拿起持壶,根本就没有斟酒到杯子里,直接就往嘴里倒了。
——
芳期是八月十六的早上才回国师府,到清欢里时已经将近午时了,正寝里静悄悄的,她并不以为奇,因为寻常这个时辰晏迟肯定早就起床,不会还在正寝,这里确然应该静悄悄。
原本只是在西楼居住了两晚上,大不必携带太多的物用,更换下来的衣裳八月已经拿去让人清洗,这时也没什么好拾掇的,芳期便让九月先去打听晏迟现在何处,要是在家,她想着立时去疱厨做两道菜给晏迟改善伙食。
就先想换一身更利落的衣裳。
推开槅扇门,绕过门里的画屏,芳期先是闻见一股淡淡的酒味,然后才发现大床上有半打纱帐根本还挽在挂钩里,一眼就能见床上还卧着个人。
卧着的当然不会是别人。
晏迟其实已经醒了。
但酒意还像未消般,脑子有点发昏,身体尚觉乏力,所以懒得起床,他今天听觉也变得比平日要迟钝,直到现在才听见动静,以为是去忧或者罢愁入内看情况,毕竟他鲜少晚起,下人们会觉得诧异。所以晏迟懒得动弹,只说了句:“我没事,出去吧。”
直到没听见脚步声立时往外走,晏迟方才醒觉不对,翻过身来睁眼一看。
“夫人怎么就回来了?”
芳期根本就没回答,赶紧过去观察晏迟的脸色:“你昨晚这是喝了多少酒?醉到现在还没醒呢!天啊,晏国师竟然能忍受这满屋子的酒臭味!”
晏迟本想起来了,听这话就只拿胳膊撑着头:“辛遥之这家伙,前晚上没陪我把酒喝尽兴,昨晚上我越想越气,不留神就不喝多了,人生难得几回醉啊,只不过现在觉得哪哪儿都难受,可不舒服了。”
求安慰的企图不要太明显。
可模样却一点看不出难受。
头发散着,发簪子直接丢在了床踏上,这是唯一能看出过量的痕迹,一身的中衣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屋子里弥漫的酒味还不能掩盖他身上散发的甘松香,足见这家伙昨晚虽喝得半醉却还没忘了睡前洗浴的讲究,顶多是没再多洗一次头发,才至于随手拔了发簪一丢,倒头便睡。
他现在手撑着头,眼睛里一丁点的睡意都看不出了,跟从水里才捞出的琥珀似的透着清光,嘴唇更是比平常还要鲜明的色泽,微张带笑。
明明哪哪儿都不难受,睡足了懒觉神清气爽。
可芳期知道自己为什么今日赶着回来,因为放心不下。
且这家伙昨晚的确喝了不少酒,否则也不至于破天荒的懒散得日上三竿还赖床上,心情刚开始还是沉郁的吧,直到见她回来才好转。
芳期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回来得适当,真有效用,她肯定不会懊恼,又难免有些揪心,因为她不知道晏迟对中秋节究竟存在什么忌讳,这一天她无法陪伴,他还是独个人煎熬,往往一个从来不会伤春悲秋的人,偏偏借酒浇愁时才最凄凉。
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芳期过去就拉了晏迟的手。
她侧着身子坐向床沿,又顺势偎靠在他怀里,不用言语安慰。
晏迟也合拢了指掌,还是维持着斜卧的姿态,缓缓闭上眼。
怎么办呢?这种依恋的情感似乎越发入骨,他似乎越来越觉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