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覃逊正式提请致事。
也当然是要经过一番劝留、再请、又留、固请的过场。
羿栩终于是接受了宰执公年事已高,有心无力的说辞,准以荣养,受覃逊太师之官阶,顺便准了覃敬的致事奏章,让覃泽补荫职,授礼部主事的官位,判礼宾院事的职差。
关于新一任的宰辅,羿栩几经考虑,到底没有直接任命给他所信任的司马权,而是让徐明溪的祖父徐准和齐鸣搭了班子,此一决断说实在颇为出乎众人意料。
朝堂对徐准任宰执并无异议。
但芳期想不通天子的想法,她只好请教晏迟:“徐家世祖与翁翁算是近交吧,官家既然想要制衡政事堂,为何启用徐世翁呢?官家难道就不担心翁翁仍然可能影响朝局?”
“近交?并不算。”晏迟摇摇头:“徐公的长子媳虽是王氏女,不过徐公与太师公的政见自来就有殊异,而往往天子权衡局势,虽然是会考虑各家的姻联私交,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看政见,因为对于士人而言,相同的政见比私交更加具备凝聚力。另有就是嘛,羿栩对岳祖翁并不存提防,甚至在准了岳祖翁致事后,还特许了岳祖翁直谏上奏的权限,你知道这意味什么?”
芳期表示她不懂。
“制衡政事堂之外,羿栩还需要岳祖翁助力,说穿了就是虽然不再让岳祖翁宰执政事,可又因为情势所逼,需得笼络岳祖翁的门生故旧,所以嘛,徐公虽然与太师公有私交,在羿栩看来反而倒是件好事。”
“但司马权不是更得官家信重吗?官家为何不直接任命他为宰执?”
晏迟想了一想怎么说让芳期更易明白当中的利害。
“羿栩接下来会铲除周全,如果让司马权任宰执,司马权必会立于风口浪尖,司马权可是羿栩的亲舅舅,羿栩舍不得。再说相比司马权这样的外戚,徐公当然更受士人推崇,且徐公一直不涉党争,是绝无可能被周全拉拢的。在这样的局势下,先任徐公为宰执更加有利于羿栩接下来铲除敌患的计划。”
芳期翻了个白眼,她听懂了晏迟的意思,天子分明就是想先利用徐世翁斗垮周全,随后才让司马权做个“太平宰相”嘛。
“相比徐公,朝廷众臣更加疑惑不解的是齐鸣的上位。”晏迟告诉芳期:“齐鸣可是向进的姻亲,被你救了一命那齐小郎的祖父。”
芳期先是脸红了一下:“简永嘉可是晏郎设计被埋在山泥底下的,才让齐小郎幸免于难,我可不敢当此救命大恩。”又立时反应过来:“官家刚把向进父子处死,却任命齐鸣为相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齐鸣跟向进一样,会站在周太后的党营?”
晏迟既是这样问,那就说明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了,芳期没点头,免得又挨一句“真笨”。
“夫人便是真这样想也不丢人,因为满朝堂都这样想,连羿栩这当皇帝的都不例外。”
芳期更木讷了,皇帝既然是这样想的,废那大力气才把向进铲除,干什么又立起个齐鸣来授以权柄,这是嫌敌人太弱了,胜之不武?
“只有你家翁翁和我不这样想,不约而同举荐了齐鸣上位。”晏迟得意的笑:“齐鸣虽是向进的姻亲,不过跟宣家却有本质的不同,宣家跟向进是世代联姻,两家交情大不普通,就算宣宏意并不看好太后党能够成事,但他的心却是向着向进的,暗地里,其实在援助向进。齐鸣呢?跟向进当然没有仇隙,但他们两个做亲家,关键还是因为利益的联合。
向进父子一败涂地,齐鸣能不知道他们势灭的真正原因?这个时候肯定在担心被向家牵连,当入主政事堂为次辅,这虽说是个巩固威势的好时机,不过一不小心,也难免步向进的后尘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对于羿栩而言嘛,制衡政事堂虽然势在必行,却也需要宰辅在压制太后党一事上能够团结齐心。齐鸣肯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越是在此时身居高位,他就越是不敢吊以轻心,失信于皇帝。登高跌重,机遇与风险从来都是并存,岳祖翁与我笃信齐鸣会明智抉择,他将会不遗余力抨击太后党,才能将这回机遇真正转化成为利益。”
经这番详细的解释,芳期才明白了齐鸣的机缘是从哪里来的,且她还试着往深处想了想,问:“晏郎荐举齐鸣为相,是打算让齐鸣与宣宏意敌对,这样一来晏郎就大有机会争取齐鸣,防止齐鸣、宣宏意都被司马权笼络?”
“聪明!”晏迟低头亲了亲自家夫人智慧的脑袋瓜:“等羿栩自以为权位稳定,且司马权也把根基扎稳,当然会让他的亲舅舅入主政事堂且肯定是担任宰执之位,徐公非恋栈权位之徒,且心知肚明权场种种利害,曾登宰执之位,助君主平息内斗后必然会生功成身退的明智之想,司马权入主政事堂,他与齐鸣便为天然对立的关系,我不用齐鸣念我举荐之情,但他那时为了自保,肯定会选择与我结盟,他倒不至于有跟司马权斗个你死我活的想法,不过嘛,肯定想奠定不惧司马氏此一国戚扞动的重臣根基。”
那么,就算宣氏一族必然会投诚司马氏党营,晏迟利用齐鸣也足够弥补增加宣氏为劲敌的损失了,覃逊显然与晏迟是心有灵犀,这回才摆了一道举荐“政敌”的迷局。
羿栩现如今,根本没意识到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司马权和晏迟会争权夺利,所以根本看不清晏迟举荐齐鸣的背后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相信的是徐准跟齐鸣暂时搭班干活,不仅能让政事堂维持一贯的平衡,而且这两个人,谁都不会再被太后党争取不利于君权。
而高仁宽,现在可在“兴灾乐祸”了。
覃逊果然丢了宰执的权位!
政事堂换了宰辅,免不得一番大换血,像丁九山这样的向进党,还有曾经趋从于覃逊的党徒,陆续都将被明升暗降,撤离权力中枢。高仁宽分析情势,倒也不认为自己会一蹴而就,宰执次辅的高位他暂时难以岂及,可入政事堂的机会却已经摆在了眼前。
高仁宽赶紧活动,当然是走龚佑的路子。
龚佑也觉得能在政事堂趁机安插个自己人,大大有利于他的谋划。
高仁宽获得了龚佑的“保证”,就觉得自己已经得逞,这天居然跑去覃家耀武扬威,把覃逊好一番挤兑,说他跟向进的党争是损人不利己,落得这般下场也可谓咎由自取了,把王老夫人给念叨得忐忑不安,深深为覃逊的日后担忧,毕竟覃敬是被覃逊逼着辞官的事,在王老夫人心里又是一个疙瘩。
虽然覃逊跟老妻是一顿解释。
“长男若不辞官,日后还会受丁九山煽动,他要真做了糊涂事因而获罪,泽儿和治儿都会被他连累了!眼下朝堂局势如此紧张,我都已经韬光养晦,哪里还能够纵容长男胡作非为,致事是为他好,更是为了泽儿和治儿考虑,且长男就算致事,身上还有寄禄官职,无非不领职差而已,他退下来,得益的却是泽儿,泽儿是宗孙,且年轻,仕程要比长男更加宽广。”
但王老夫人经高仁宽一煽动,心底就着了慌,这天果然又抱怨起覃逊来:“泽儿不足就在年轻,光指望他,又哪里能够应付朝堂而今这复杂的情势?太师公虽说不得已才引退交权,却也不能够就当真把政事堂给交出去了,为何不建言让三弟入主政事堂掌宰执之权,有三弟在,长男哪里会听丁九山的挑唆,毕竟信服他的舅父。”
王老夫人说得这个三弟,正是徐姨母的父亲王烁。
王烁而今虽说官居敷文阁学士,正三品官阶,不过并没有实职差遣,说穿了他有入事政事堂的资本,不过却终究差这一步,如今在权场上的地位已经十分尴尬了。
王烁却已经是整个洛阳王氏而今最风光的人。
覃逊觉得自己无法跟老妻解释通透这些权场利害,头痛道:“夫人可亲自问问小舅,听小舅如何说。”
王烁已经有好些年都只专注于编书着述,教培门生,这不是他没有一颗权场进取的心,而是认真已觉有心无力,他这一支的子孙虽说没有大毛病,但也不是太优秀,麻烦的是两个哥哥的子孙着实太拖后腿,搞得洛阳王氏竟然都有声名狼籍之忧了,所以他其实很赞成覃逊这姐夫的提议,早早就有韬光养晦的心思了。
他没有再复家族荣光的能力,只求努力维系着洛阳王氏秀正堂的一支不至于败落,还存点名门望族的余威。
所以当王老夫人真来问他的看法,王烁就直说了:“不是姐夫不愿提携我,是我婉拒了姐夫的提携之意,现今朝堂情势如此复杂,连姐夫都决定引退,我已经养晦多年,是再没心力去跟新贵近幸争权夺利了,阿姐,朝堂之事你当听从姐夫的判断。”
高仁宽其实根本就不愿王烁“崛起”——政事堂的职差就这么些位置,王烁要真占据一席,做为洛阳王氏姻亲的高家就等同失去了竞争的席位,这也是惯例了,从来就没听说过直系姻亲同时入主政事堂的,他之所以在王老夫人跟前说这些有的没的,无非是挑拨离间,王老夫人跟覃逊离了心,才会一门心思助着他的孙女斗垮覃氏女。
如意算盘正打得“咣当”响,哪想到这天龚佑气急败坏就登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