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剑州叛乱,虽说是逼卫抗辽,但针对的乃是羿栩这天子,可当时有荧惑守心的异象在先,龚贵妃诞下畸儿在后,羿栩是被逼无奈才下令宽敕叛军,使这场叛乱得以和平解决,又说绵谷兵变,军户们根本就不是针对羿栩,他们也不具备与朝廷对抗的实力,说是叛乱,不如说是叛逃,这样的罪行得以宽敕是合情合理的。
但这回,军户们虽是因为积怨才生叛意,可他们拥戴的是另一个皇帝,他们与当今天子已经不共戴天。
羿栩无论如何,也不会宽敕这些军户的罪行。
“羿栩宽敕绵谷军户,实则已经埋下了隐患,无异于告之天下,律法在外,尚有人情可原,倘若自家性命和利益受到威胁,叛逃则可以得到宽宥,于是才会引发这起更大声势的军户暴动。
要若羿栩再度赦免军户之罪,只怕各地的军户都将视律法为空文,认定只要他们拳头够硬,连一国之君都要俯首折腰,皇权根本就不足为惧,所以哪怕我再谏言,甚至连徐公、辛公等,都不会附同再次宽免叛军。”
“那……”难道这些军户都将难逃一死?芳期的掌心冷汗都渗出了。
“羿栩不会宽赦他们,他们却未必会被朝廷逮获。”晏迟轻笑:“这回叛乱,一部分是南部,这部分距离临安更加接近,主力军正是集中在顺昌和舒州,羿枚和羿桓兄弟二人也正是这起这起叛乱的主心骨;一部分则是自西向东而进,置处兴元的的羿格,这要是在怀宗朝,汉王的藩地他倒也能安享逍遥,奈何现在的兴元,说还是大卫的境域,可常有辽兵滋扰,早已不是过去的乐土了。
羿栩开始重视养兵以来,原本应当首要关注陕西的乱况,可他不仅仅是忽视,甚至任由他所提携的武官,把那些不服‘管训’的军户调遣此处,俨然将我关中平原,竟视为发配流放之地,故而不仅是兴元的籍兵,便连凤翔等地的籍兵,当闻羿格起事,纷纷投效。
还有嘉州、潼州、枳县、朗州等地,直至浔阳、衢州,这条自西而东的兵线,是我早就替羿枚布置好的支援会合线路,羿栩唯有分而击之,阻止会合。
而这两条兵线,其实都有退路,南线可往山东,西线可入西夏,只要羿栩将这回统率平乱的重任交予我,我就有办法以最小的伤亡,平息此起变乱。”
芳期对如何作战听不大明白,但她听明白的是,无论如何都会有伤亡。
“那些军户,其实都非权场中人,要是朝廷待他们以公平,他们怎会附逆?便是绝大多数的人不死会于内乱,却……”
“王妃不忍子民死于战乱,此一慈悲心肠我懂得,可是,这起变乱的祸因是军政败坏,更兼羿姓那些宗室,不少仍怀贪欲,我的煽动,只是提前促发了毒疮,我没有办法保证无一伤亡,还能根治这个国家的膏肓痼疾。”晏迟的神色很是凝肃:“诚然,大卫的兴亡一直非我看重之事,可辛遥之是我的好友,我不会乐见他因羿姓江山的崩亡,干出殉国亡身的事体,所以你要相信我,我已经竭力阻止羿栩死后,等如拱手把这半壁江山相赠辽贼的恶果了。”
治大病,需用猛药。
晏迟微微垂下眼睑:“正如那个死于刑杖的籍兵,并非我授意方瑞等奸恶将其杖杀,我也承认我可以救他的性命,但我救得了其余籍兵么?羿栩亲手提拔的那些武官不除,就一定会有人死于方瑞之辈的苛杀,哪怕是逃脱之人,他们也终难免疆场之上,为辽人斩杀,是,他们不应遭受此等厄难,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甚至我们头上那方青天,并不会搭理卫辽之分,天下但有战乱,谁胜谁负,靠的是人力而非天命。
羿承钧和他的儿子们,坐拥这半壁江山,就已经会导致大卫的子民难免国破家亡的厄劫,赵叔和辛遥之,他们永远想的是如何劝谏,赵叔已经失败了,辛遥之也必败无疑,其实于上天而言,人的性命并无贵贱之分,这才是以万物为刍狗,因为有生必有死,有盛必有衰,但人不会甘为刍狗,总是寄望于改变命定。
像赵叔和辛遥之,甚至辛公、徐公,他们懂得人人皆为重要的道理,他们守君子之则,总想让无辜受以公允,可偏偏世道,在关键时刻,不得不全大众而弃个己,他们做不出的事,我会做,因为我也希望他们能守住华夏社稷,我给他们创下尚有些许可能肃清忠奸公私的局面,这原本也是我的初衷之一。”
晏迟对芳期解释了这么多,把心里的想法有九成都坦言不晦,他其实也想争取,谁都可以怨恨他指责他,但芳期不能,芳期不能因为负愧心选择和这片破败的山河共存亡,哪怕到了那一天,芳期做出的抉择非他所愿,他也一定会迫使芳期和他离开。
只不过,他更希望芳期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尚且漫长的余生,应是两厢情愿的厮守到老。
羿栩并未急着考虑如何平息动\/乱,并不是他不把这起动\/乱上心,是他的脑子乱轰轰的着实也难有头绪,只好先考虑着如何先把兴国公和沈炯明都摘清,这个晚上,天子有气无力的瘫在张软榻上,烦躁得连潘吉都打发了开去,只愿意跟清箫商量:“要说来,这与兴国公本就没多大干连,哪怕是元务墉的罪责,举荐元务墉的人是沈炯明,纵然御史言官要究失察之罪,正该沈炯明承当。
可兴国公却偏偏跟沈炯明来往密切,便是我一力保全兴国公,沈炯明等人均被罪处,兴国公的友僚尽失,于仕场朝堂的威望势必茫然无存,起复之日更是遥遥无期了,就更别说沈炯明若遭贬黜,如今还有谁能补入政事堂?”
清箫面如平湖,但心中在大声嘲笑:哪怕是羿氏社稷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大卫的朝野还并不缺忠士能臣,沈炯明这号货色何至于就无可替代了?只不过那么多的忠士能臣,都不会唯唯喏喏听服于昏君之令罢了,所以羿栩你,才舍不得司马权、沈炯明之流。
却又道:“现而今关键不在于追究罪责,而在于如何应对乱局,相信诸位御史言官必不至本末倒置,所以官家大可先重惩元务墉,安抚尚且平宁之地的军户,避免更多军户附逆。”
于是乎,金敏总算是料中了一件事。
审问元务墉的人,为刑部尚书祁诚,而这回审问当然也不可能附和常规程序,祁诚独自前往内察狱,还带去了一壶鸩酒,与其说是审问,还不如说是直接去赐死的。
元务墉也自知已经死到临头。
他倒并不显得多么惊惶,反倒是比闻知事变时镇静多了,对于祁诚“你可知罪”的质问,回以笑声连连:“我的罪行,试问如今大卫朝堂有几个官员没有犯过?所以祁尚书根本不是要听我的认罪之辞吧?官家亲手提携的武官,摆明是需要用他们牵制文臣,我便是不问他们索贿,难道还能真将他们的罪行上禀官家?
我,本是寒微出身,曾经也是满腔热血,我自问并非没有才干,却因诗赋文藻之上的缺憾,难求进士出身,我当时便极困惑,能诗善赋,就真的能够治政安民么?但我区区一个寒门士,如何敢质疑大卫的取士之本?
既如此,求个明经入仕也未必不能达成志向,辜负了寒窗苦读,谁知道一入开封方知,原来科场不是不能舞弊,原来世道早已伸手难见五指,我怎能奢望还能够以风骨傲世?为官,不过是博利,这是我一人的过错么?
祁尚书,到了如今这地步,我也明白我已断然没有生机,但我必须说清的是,这回九地变乱,祸因并不在我,而是晏迟!晏迟他根本就是为了替赵清渠复仇,欲将沈公及我等,乃至于兴国公均置之于死地!”
祁诚没有把鸩酒收回。
但关于元务墉临终招供,他还是一字不瞒地上报了天子。
羿栩问清箫:“你怎么看?”
“官家既这样问,便并非是要问我看法了。”
“过去三郎就总说无端居心叵测。”提起司马修来,羿栩出了出神,才继续道:“我也确然动过疑心,可无端若真是有为赵清渠复仇的心思……”
他到底只说了半截话。
这起变乱要真是晏迟煽动,羿枚等人,打出的旗号怕必少不了弑父此条,而不是那么虚无的天谶了。
“要若官家信了元务墉的话,那么臣也是湘王的同谋,官家又岂会直问臣的看法了呢?”
羿栩摇了摇头:“元务墉竟说汴王未死,正在西夏王廷,也亏他说得出这样的话,西夏王若想谋我大卫江山,何需辅佐汴王?只需要坐观辽卫之争,他就能享渔翁之利了。”
清箫只是笑笑。
倘若元务墉只不过是指控湘王,羿栩兴许还会相信两分,但元务墉却偏要牵连上西夏王廷,这就荒唐了,因为羿栩别看一心想着作为个独裁之君,这欲望越是旺盛,就越是胆怯心虚,他既畏惧辽国,同样惧怕西夏,辽卫之争眼看已经不能避免,让羿栩怎么接受西夏竟也“表里不一”?
羿栩这样一个人,怎会相信他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众叛亲离了?
所以他宁肯相信这是元务墉狗急跳墙,明知死到临头,还要咬上湘王一口的诡辩。
而元务墉呢?不管死前有多么冷静,他都是无可奈何被逼受死,心里怎能没有怨谤?既存怨谤,就必会有怨言,所以他先是质疑了取士不公,指控仕场早已腐败成见,才污染了他那颗赤子之心。
这样一枚弃子,羿栩根本就不会觉得可惜。
所以,羿栩“两害相权择其轻”,他愿意相信西夏王对大卫的友好,愿意相信湘王不怀二心,因为这才是他巩固君权号令天下的希望,等到了那一天,难道还怕少了元务墉这类只知唯唯喏喏的庸人附和追随?
“官家,臣担心的是,元务墉死到临头竟然还想挑拨离间,是否……他的背后有敌间指使?”
清箫说这话时,祁诚尚且在场。
羿栩点了点头:“这事,就交给小穆你去清察吧。”
清箫称喏。
祁诚心中顿时洞明——元务墉攀咬穆侍郎,官家却让穆侍郎清察元务墉这个已死之人的背后尚有无敌间指使,说明什么呢?
说明天子心目中,湘王和穆侍郎必然清白,反倒是怀疑沈炯明和元务墉,利用兴国公欲图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