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席卷而来,万物都销声匿迹。
叶景深仿佛陷入了沼泽中,身体被看不见的力量狠狠拽着往下拉,他费尽全力挣扎着,却不得而出。
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黑暗才有了褪去的迹象,朦胧灰暗的身影在身影晃动着。
那身影纤瘦玲珑,灰扑扑的他怎么努力都不看清面容,但他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人是顾琼琳。他感觉到她就在自己身边,替他拉整着被子,轻抚他插着吊针的手背。
冰凉的触感贴上额头,她一定是用手在试探他的体温;唇间有些湿意传来,这大概是她用沾了水的棉棒润泽他的唇。
是她在照顾他吗?
“叶景深,你什么时候醒呢?”
他听到叹息似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你醒了,我就留在你身边,不走了,好吗?”
那声音轻幽幽得,像缕捉摸不定的烟雾,却足以让他狂喜。
她这是……回来了吗?回到他身边?愿意留下陪他?
他费力伸手,想反掌抓住她覆在自己手背的那只冰凉的手,可再怎么努力却始终伸不出去,她却忽然收回手,灰影晃了晃,她似乎转身,指尖从他手背上轻轻划过,渐渐远去。
别走……
他心里浮起慌乱,可自己的手却怎样也动不了,他愤怒极了。
“砰”。
轻轻的关门声传来,她似乎出了房间,他耳边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别走!”叶景深陡然间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晕眩感与针扎似的头痛同时传来,他眼前有些模糊。挣扎着用手撑起了身体,他的晕眩感更加严重了,这感觉并不陌生,上次救瑶琳伤到头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感觉,他猜自己大概是被爆炸震伤了脑袋,但如今他却不想费神去想自己的伤。
他的视线很快扫过四周,这是间装修得豪华的单人病房,空荡荡的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现实渐渐清晰,刚才的灰影与呢喃都像是场梦,可桌上放着杯水,沾湿的棉棒还搁在杯旁,空气中有丝浅淡的香气,他闻得出来这是属于顾琼琳的味道。
灰影一定是顾琼琳。
而她一定才刚走。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脏狂跳,他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
用力掀开被,他很快下床。
她才刚离,如果他动作能快一点,也许可以在房外走廊上叫住她。
如此想着,他不顾一切地朝门走去,可才走两步,手背便传来刺疼。
手背的吊针被扯到,吊瓶杆子被他的动作拉得晃动不已。
碍手碍脚的东西!
他咬牙狠狠扯着吊瓶长管,将针从自己手背上扯离,这样粗/暴的动作拉伤了静脉,他手背的针孔处瞬间涌出鲜血,他不管不顾地朝门口走去。
开门,清冷空气扑来,幽静的长走廊上除了路过的护士外,没有别人。
“请问,顾琼琳在哪里?她有受伤吗?”
没看到顾琼琳的影子,他抓住了这护士急切问道。
“顾琼琳?顾女王吗?她没什么事,一直和霍先生在房里陪你,不过他们刚才好像一起出去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护士被他吓到,愣了愣才回答。
和霍行川一起?她还和他一起?!
叶景深眉头拢起,松开了抓着护士的手,恍恍惚惚地走回病房。
门再度关上,他坐到了沙发上发呆。
满脑袋来来去去,晃动的都是顾琼琳的身影。
他以为她在身边,可她还是走了,仍旧和霍行川一起,这是她要给他的答案吗?
叶景深不知。
就这么呆坐着,不知多久,久到他手上的血干涸,门锁忽传来转动的声响。
门被轻轻打开,有人进来。
他转头,眼眸一亮。
“阿琳。”
出口的声音沙哑难当,他这才察觉自己的喉咙火辣辣的烧疼。
“你醒了?”顾琼琳露出惊喜的神色。
叶景深霍然站起。她没走,她回来了。
他扼止不住心头的喜悦,想冲上前抱她,可脚步还未迈出便已冻结。
门被人全部推开,霍行川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他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提着保温壶,向来霸道的神色被染出些许温柔,和顾琼琳站一起,像对老夫妻。
他的心骤然间结冰似的冷去,膝盖缓缓弯下,他又慢慢坐回了沙发上。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顾琼琳快步走过去,边走边说着,“我给你买了点吃的,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应该饿坏了,吃点东西吧。医生说你身体除了轻微灼伤外,还有些脑震荡,要留院多观察几天。”
她说着,声音忽然一停,靠近他的时候,她看到了他握紧的拳头上不断滴落的血。
已经凝固的伤口因为他发狠似的攥拳而再度崩裂,血流得比刚才更狠。
“你手怎么了?”她托起他的手,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血,心头尖锐疼起,忍不住扬了声调。
叶景深默不作声,也不看她。但顾琼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出的寒意与压抑的怒火。
“叫护士来看看吧。”霍行川已将手里的保温壶搁到桌上,正要打开,闻言转身看到他手上的血,便开了口。
“不必了。”叶景深森冷开口,将手从她手中抽开。
“可你的伤口……”顾琼琳还想说什么,却被霍行川打断。
“先吃东西吧。”霍行川已将粥倒出,亲自送到他面前,“叶总,这次非常感谢你救了我家琼琳,这段时间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所有一切我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改日等你出院,我们再亲自登门致谢。”
叶景深咬紧牙,他已有些窒息的错觉。
霍行川称她为“我家琼琳”……
他顿时觉得无限嘲讽。
五年前他欠了她一条命,五年后就算他还给她,她也依旧无动于衷,他还能再奢求什么?
“叶总?”霍行川见他没反应,试探性又叫了声。
叶景深猛地伸手,将他手里的粥打翻,雪白的粥洒了一地,他抬头,眼神阴鸷地望向顾琼琳。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答案吗?”
顾琼琳失语。
“你做好选择了,是吗?”
顾琼琳视线从他脸上扫过,苍白削瘦的脸颊,带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的颓败悲哀,让她的心似被挖空般疼起。
“走!你们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见她久不开口,叶景深闭了眼,开口逐人。
“你先吃点东西。刘诚替你去处理几件公务,我等他回来再走……”
“滚!”叶景深暴喝出声,额上青筋浮在白皙皮肤之下,让他面容狰狞起来。
他的压抑已到极限。
“我们先走吧,你在这里,他无法休息。”霍行川拉住了顾琼琳。
顾琼琳将唇抿得死紧,沉默数秒之后,才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仍旧,不回头。
……
从医院大门出来,烦闷的空气一扫而空,只余冷春夜晚的寒风。
顾琼琳拢紧了领口,只觉得浑身冰冷。
司机已将车开到了大门口,临上车前,她才想起要给刘诚打电话。
她脑袋木木的,从意外发生那天到现在,她已两天不曾闭过眼,每天都处于恐惧边缘。
在身上摸了半天,她才想起来把包落在叶景深的病房里,手机和电话号码全在包里。
“你要回去?”霍行川听了她的话,挑眉看她。
“嗯。包落在上面了。我去去就回,你在下面等我吧。”她说着,将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拔到两边。
“真不要我陪你上去?刚才叶景深的模样,活像要把你吃了。”霍行川半嘲讽道。
顾琼琳这时没心情和他斗嘴,摇摇头,简洁道:“他不会。”
“好,我在这里等你。”霍行川点头,却在她转身时忽又叫住了她。
“顾琼琳,我们的事,我已经告诉我爷爷了,你的名字已经进了霍家门一半,明天就是记者会,你准备好了?”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她没回头。
“怕你忘了。”霍行川说着,坐进车里。
车门“砰”一声合拢。
顾琼琳再度迈步走回。
……
寂静的病房里,叶景深仍旧坐在沙发上。
地上的狼藉已经收拾妥当,但他手上的伤口仍旧没有处理。顾琼琳出去的时候叫了护士进来,可他森冷暴怒的模样,愣是让护士怯步。
头突突地跳着,一阵阵发紧似疼起,却全都敌不过胸口叫人窒息般的痛意。
噩梦化成现实,她终究还是做了他最害怕的决定。
这个女人,当真绝情到了极点。
就算他用命去换,都换不回她么?
他攥紧了拳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笑声由弱到强,染了疯狂,沾了阴鸷,像怎样都甩不掉的梦魇,一路从屋里传到了屋外。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顾琼琳站在门外,听他悲凉惨烈的笑,按在门把上的手重重收紧。
他的笑声不肯停歇,笑得越来越无法收拾,顾琼琳心一沉,推开了门。
听到门口响动,他转头,看到门口的人,以为自己眼睛出现幻觉。
顾琼琳去而复返。
“我的包落在这里了。”她一边解释着,一边扫视着屋子,在落地窗前的小桌上看到了自己的手包。
叶景深的笑声停止,脸上的笑却未消失。
她去而复返的理由,冷静无情地像一潭冰水,兜头浇下。
“叶景深,别再笑了。”
从他眼前经过时,她忍不住开口。
他只是垂了头,不愿看她。顾琼琳看不到他的表情眼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叹一声,快步走到窗前,打开包,从里面翻出了手机,准备给刘诚打电话。
她低头在手机上找号码,手机屏幕的幽光将她的脸庞照得荧白一片,冰雪般的冷然。
才找到刘诚的名字,她还没来得及按拔打键,一双手忽然从后面用力抱来。
温热的胸膛贴到她背上,将她往前撞了两步,她心一颤,手里的手机落到地上,她跟着转身。
他却还在逼近她,将她牢牢抵在了玻璃之上。
疯狂的吻从她的发上一路落下,沿着脸颊,滑过唇角,并不在她唇上逗留,而是径直咬上她的脖子。
刺痛传来,她叫了一声。
“疼吗?”他笑了,看着自己在她颈上咬出的红痕,转而吻上。
“疼,你先松手,好吗?”顾琼琳没挣扎,任他抱着,语气无奈而温柔。
“原来你也知道疼,我以为你的心是冰做的,怎么捂都捂不热。”叶景深闻言将头埋在了颈弯里,手却将她抱得越发紧了,“顾琼琳,我也疼,疼了五年。”
“今晚,能不能别谈这些。我答应你,等你伤好了,再你和好好谈谈。”她疲倦地靠到窗上。
叶景深埋在她脖弯里的头摇着,他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这一刻,她不忍再说拒绝的话,不忍心再将尖刺竖起。
顾琼琳却低垂了眼帘,她不是不忍心,而是……再呆下去她就真的不愿离开。
他总说她固执,然而他自己又何尝不固执呢?
他们之间这些年,无非就是针尖对麦芒的固执着。
“行川在楼下等我,我太久没下去,他会上来找我的。”
她咬牙开口。
果然听到霍行川的名字,叶景深身体一僵。
地上的手机适时响起,屏幕亮起,“霍行川”三个字刺眼无比。
“你用他威胁我?”他冷冽笑起,手却缓缓松开。
顾琼琳很快蹲下拾起手机,却也没当着他的面接电话,而是轻轻推开他。
“谢谢你救了我,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她说着,从他身边走过。
走到他身后时,他忽然向后伸手拉住了她。
她回头,他却仍背对着她站着。
沙哑声音响起。
“顾琼琳,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我恐怕要食言了。”
她疑惑地看他。
“我说过要放手,可我办不到。所以你也不必给我答案,因为不管你给我什么答案,我都不会放手了。”
“什么意思?”顾琼琳心猛烈颤抖,她虽然不完全明白,却也隐约意识到了他的决定。
他没回答,只将手松开。
在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他才惊觉,她的存在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放弃她,这生命便没了期盼。
既然如此,不如拉着她同入地狱。
她不愿意回头,那他就……不择手段逼她回头。
哪怕她不再爱他,他也要倾尽全力留下她。
余生,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