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建武四年,四月,蒙古国治下,河北,保州。
春光明媚,蒙古国保州守将、汉军万户张柔坐在城墙上的椅子上,慢慢喝茶,一边看着城内城外的情形。
目光落到城南的“雪香园”,张柔不由得得意地一笑。
竹木葱葱,假山奇石、林木荷塘间,亭台堂榭参差错落,水波荡漾。“雪香园”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可惜现在不是夏时,那时莲花池中莲花盛开,别有一番景象。
作为原来金国的中都留守,兼大兴府尹、本路经略使,行元帅事。张柔与蒙古大军战于狼牙岭,战败归降蒙古国,仍受任旧职,坐镇保州。
张柔归顺蒙古之后,对保州城重新修建,规划市井,营建民居,修建城垣,并引护城河水入城,疏浚河道,排涝防旱,修莲花池,建书院,迁庙学,利交通,利农商工,改善生产条件和居民的生活环境,使保州城得以复兴,成为“燕南一大都会”。
而张柔自己,也成了手握上万大军,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地方世候,犹如保州的土皇帝一般。
保州地处平原,居南北要冲,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张柔在保州兴建了四座园林,分别命名为“寿春园”、“种春园”、“雪香园”与“芳润园”,其中雪香园开挖了一方莲池,池内遍种荷花,习称“莲花池”,可谓保州城一方胜地。
目光再转向城外,河边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流民,地面肮脏,垃圾到处都是,人畜粪便散布,一不小心就要中招。衣衫破烂的妇女在浑浊的河边洗衣洗菜,光着屁股的孩子在河边玩耍游水,身上的污垢扎心。
张柔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脏兮兮的,恶不恶心!全给老子赶走!”
张柔没好气地一句,卫士赶紧答应,就向城墙下走去。
张柔转过头来,目光扫到面前的报纸上,风吹起来一角,“北伐”的字眼映入眼帘。
“回来!拿些烧饼,下去看看!”
张柔放下茶杯,拿起报纸看了起来,眉头紧锁。他抬眼一瞥,看见卫士还待在原地,眼睛一瞪。
“还不快去?多拿些,要去城外!”
卫士如梦初醒,赶紧下去准备。
张柔看着报纸,忽然冷笑一声。
“……遣兵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我呸!”
前年秋天,蒙古大军南下,他随东路大军翰赤斤部攻打济南府,击杀金军无数,但蒙古西路大军托雷部死伤惨重,最后不得不无功而返。
想不到大军还没有南下,宋军倒要来北伐了。
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
谁给宋军的自信?等到秋高气爽,蒙古大军可就要南下了。
直到卫士上来禀报,说是准备妥当,张柔这才放下报纸,站起身来,慢悠悠向着城下走去。
“将军,城外乱糟糟的,就不要去了吧。”
卫士满脸堆笑,在一旁小心翼翼劝道。
将军最爱耍威风,最喜欢做面子工程,城外流民聚集,龙蛇混杂,不知道有没有乱民。
“怕什么,一群苦哈哈而已!再说了,有你们这些家伙,老子还怕个球!”
张柔迈步向前,卫士们无可奈何,赶紧赶紧跟上。
不用问,将军这是要收人心,以为己用了。
他治理地方井井有条,怎么能让城外乱糟糟,流民一大堆,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兄弟,你从哪里来?怎么是一个人?”
张柔进了流民堆边缘,温声向一位满面愁苦的粗壮中年汉子问道。
“赶紧回话,这是保州的张元帅!”
张柔的卫士,在一旁大声喝道。
“你瞎嚷嚷什么?别吓着这位兄弟!”
张柔呵斥了一句卫士,转过头来,微笑着继续问道:
“兄弟,还能吃饱饭吗?”
“小人拜见张元帅!”
粗汉赶紧跪下,诚惶诚恐,磕头回话。
保州的张元帅,威名赫赫,还不小心回话,以免惹恼了元帅,小命不保。
“回张元帅,小人是大名府人,流落至此。听说宋军就要打过来,一路上都是盗匪,一家人饿死病死,天灾人祸,如今只剩下了小人和儿子二人。”
他指着远处道:“儿子去城里讨些饭来,小人在这等他回来。”
张柔轻轻点点头,温声道:
“兄弟,世道不好,你多多保重。要是愿意,就去当兵,吃喝管够!”
张柔从卫士手里接过烧饼,塞给了汉子。
“收下吧,好歹能顶几顿。”
张柔站起身来,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停下了脚步,摆了摆手。
卫士赶紧递上几个烧饼,张柔和颜悦色,递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汉子。
“去,把烧饼都发下去吧!”
张柔发了几个汉子,已经有些不耐烦,他挥挥手,卫士们把烧饼纷纷发了下去。
“乡亲们,世道不好,没有法子!谁要是愿意从军,就到城门口来,明天管吃管喝,饿不死人!”
张柔大声喊道,流民们纷纷跪下,向着张柔磕头,表示感激。
张柔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许明天,从军的人就会是一大堆,守城或出战,也更有把握。
张柔正在冥想当中,十几个衣衫褴褛、面色阴沉的汉子,四面八方,不知不觉,已经聚集到了张柔的身边。
“你们要干什么?”
人群外看马的卫士刚问出一句,已经有两个汉子暴起,两名卫士猝不及防,立刻便被长枪穿喉,血流五步。其他卫士们惊惧之余,立刻扔掉烧饼,追了回来,双方很快厮杀在一起,瞬间鲜血淋漓,到处都是。
刺客都是狠角色,长枪叠刺,凶猛异常,张柔的卫士们鲜血淋漓,瞬间就倒下数人,流民纷纷逃散,还不忘抢夺地上的烧饼。
“不要管其他人,先杀了张柔!”
刺客中有人发话,刺客们纷纷上前,手持利刃,直奔张柔。
张柔大吃一惊,暗叫不妙,迈步就向前跑去。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要是逃往保州城的方向,估计很快就会被对方截住,当场格杀。
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些人为何要对自己痛下杀手?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到张柔撒腿就逃,几个壮汉大喊着,紧紧跟了上来。
常年征战,弓马娴熟,张柔虽然不再年轻,但身手敏捷,他东奔西走,四处躲避,那几个追来的闲汉,竟然一时追不上他,
又有几条闲汉又从难民堆里窜了出来,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或手持刀枪,或棍棒,直奔张柔。
张柔面色凝重,在流民人群中边跑边看,硬捱了几下。这些人身手矫健,进退有度,一看就是行伍之人。看来有人居心叵测,是要对他不利。
幸亏地方上查得紧,对方不能带弓箭,否则的话,他早已经被射成刺猬了。
迎面两个汉子手持长枪而来,挺枪就刺。张柔一个打滚,直接避过了二人的攻击,伸腿把一人扫翻,然后肩膀撞飞了另外一名闲汉。
他混在流民人群中,加速奔跑,闲汉们默不作声,在后面紧紧跟随。众人在惊愕不已的流民人群中你追我赶,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一地狼藉。
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等张柔逃到了跟前,猛然站起,长矛向张柔当心急刺。
长矛来得突然,很快已到胸前,躲无可避,张柔只有硬挨了一下,长枪刺在张柔胸口的暗甲上,痛彻入骨,张柔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张柔腰刀在手,趁着汉子发愣,狠狠一刀,劈在对方脖颈。
鲜血迸溅,入肉三分,汉子厉声惨叫,跌倒在地。张柔不作停留,向前急窜,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闲汉们追赶即至,竟无一人查看中刀汉子的伤情,其他人继续追赶张柔,不死不休。
再看张柔的十几个卫士,已经被斩杀殆尽,无一人生还。行刺方也是倒了一地,死伤数人。
不过,张柔和卫士们的战马,已经被闲汉们所夺。
张柔一边跑,气喘吁吁,一边大声喊道:
“我……是张柔,快去……保州城禀报,必有……重谢!”
这些汉子如此凶猛,看样子是要赶尽杀绝,非要取了他的性命。
张柔大声呐喊,后面的汉子听得清楚,追得更急。
流民们哪敢掺和,纷纷躲开。张柔跑了数百步,不由得暗暗叫苦,原来自己慌不择路,径直跑到了河边。
张柔暗暗叫苦,只有沿着岸边又向回跑去,六七名闲汉手持刀枪,密密麻麻,形成一个半圆,包围了上来。
众闲汉脸色狰狞,手持利刃,缓缓逼上。
张柔脸色铁青,脱掉了外衫,握紧了长刀,不再奔跑。
刚才对方了一枪,要不是有胸口的铁甲护着,他已经见阎王了。
退无可退,今天只有殊死一搏了。
再看保州城,西、南两座城门大开,无数蒙军步骑奔了出来,直奔城外的难民营。
显然,城中蒙军已经发现了城外的异变,城门大开,出兵营救张柔了。
见势不妙,几个刺客打马过来,急声喊道:
“六哥,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们先走!不用管我!”
六哥不为所动,头都不回,他目光盯着张柔,眼神狰狞,杀气腾腾。
另外一个汉子手持长枪,也是不动声色,和六哥形成犄角之势,堵住了张柔的逃路。
“六哥,十二哥,对不住了!”
围攻张柔的刺客们纷纷舍弃了张柔,他们立刻上马,打马极速逃离,现场只剩下了六哥两人。
叫六哥的汉子和叫十二哥的汉子对视了一下,各自轻轻点了点头。
“宋人?”
“宋人!”
“动手!”
“动手!”
二人短短几句,一左一右,手持长枪,直奔张柔。
“两位好汉,慢着!”
张柔刀护在跟前,赶紧伸出左手阻止。
“只要你们放过我,我张柔对天发誓,我保证你们荣华富贵,今日的事也绝不追究!二位好好想想!”
援兵就要到来,只要再拖一点点时间,也许就能逃过一劫。
“张柔,你就死了心吧!杀的就是你!”
六哥说完,长枪破空先至,十二哥跟着上前,长枪猛刺,张柔一打滚,向后滚开几步。
两个汉子一起上前,长枪急刺,稳准狠,犹如毒蛇攻击,竟然都是枪术高手。
这一切看着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张柔心惊肉跳,没有躲几个回合,反应慢了一下,小腹已经遭了一枪。
“你们是……宋军!”
张柔大汗淋漓,急声脱口而出。
这两个汉子举手投足,都是行伍作风。听闻宋军的刺枪术天下闻名,金兵和土匪可没有这样的招数。
说话的瞬间,张柔的腿部又遭了一下,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别杀我!杀了我你们也逃不掉!”
眼看对方杀气腾腾,又要持枪上前,张柔心惊肉跳,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张柔,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宋人,今天就是来刺杀你这个汉奸的!可惜,我大宋王师北伐,我们是看不到了!”
叫六哥的汉子长枪猛刺,张柔躲闪不及,长枪扎进了张柔的咽喉里面。张柔后面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面。
六哥和十二哥又在张柔身上补了几枪,眼看着张柔死绝,这才放下心来。
“爹娘,恕儿不能为你二老尽孝了!”
“陛下,我的大宋,永别了!”
六哥十二哥二人,朝着正南的方向一起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二人站起身来,纷纷抹掉了眼泪。
“十二哥,你我兄弟,共赴黄泉吧!”
“六哥,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宋人,情报司,楚州柳六!”
“宋人,情报司,高邮陈十二!”
二人相顾一眼,都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六哥,来世再见!”
“十二哥,来世再见!”
二人抱拳行礼,各自握紧长枪,直奔汹涌而来的蒙军救兵。
“嗖嗖”的羽箭声不绝,六哥和十二哥先后被奔腾而来的蒙军骑兵射倒在地,浑身箭矢,成了刺猬。
“爹!”
“将军!”
上百骑奔腾而至,马上的骑士纷纷下马,跪在了张柔面前,有人放声痛哭,有人潸然泪下。
再看张柔浑身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早已没有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