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猜你会记得这曲子。”放下花叶,沈御秋依旧一副清淡神情,易宸璟却再做不到无动于衷。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个人各方面接近完美,完美到足以让挑剔的易宸璟尊敬甚至崇拜的地步,那么这个人必然是前任遥国国师,沈君放。
天下皆知遥皇骁勇神武,二十余年间征战不休,将任人宰割的弱小遥国带领成为中州最强国家,可是除去偶大将军等常年追随左右的亲信外极少有人知道,这一切大部分归功于一个弱冠之年的神秘男人,这个男人就是从未现于遥国任何史书、只在人心中短暂存在如白驹过隙的年轻国师。
那时易宸璟年纪还小,记忆里国师沈君放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能记住的只有那位因虚长他十几岁就逼着他叫叔叔的开朗青年高瘦背影,还有每每父皇凯旋归来沈君放在城墙之上豪气冲天的嘹亮歌声。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天下谋略,也不管是前朝权斗还是赋税法令,只有二十岁的沈君放表现出令所有人惊为天人的卓绝智慧,更叫人赞叹不已的是,这位年轻国师不仅才智天纵,就连提笔蘸墨、举枪杀敌一样不在话下,完美得近乎神人。
就是这样的沈君放为遥皇打下如今一统中州的根基,也是他,在易宸璟欣羡渴望地看向远方时笑着说,早晚,你也会统率千军万马,成为不逊于陛下的大将军。
“你和沈国师是什么关系?”终止漫无边际的记忆,易宸璟急切地问向沈御秋。
据易宸璟所知沈君放并没有子嗣,沈御秋的年纪也不符合,然而沈御秋的姓氏以及那首曲子都足以证明他与沈御秋非同一般的关系——那曲子,沈君放曾自豪地说,只会唱给他亲近的人。
“是我六叔。”沈御秋并不隐瞒,回答得干干脆脆,提起沈君放也是追思无限,“六叔得病后就是在这里休养的,只可惜那时我医术尚浅救不了他,眼睁睁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死他还惦记着你们易家的皇图大业,对于没能帮遥皇一统中州耿耿于怀,我却是清楚得很,倘若不是过于操劳那些令人心力交瘁的俗事,六叔根本不会那么年轻就离开人世。”
易宸璟一丝怅然:“天妒英才,谁也没想到国师叔叔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病殁……”
“我说了,是为你们易家劳心劳力过度才导致他一病不起。他是个笨人,为着什么‘知遇之恩’便付出一切为你们易家谋划天下,如今遥国疆土空前辽阔,其中多少是六叔出谋划策得来的?呵,结果呢?他被嫉妒贤能的朝臣攻讦时遥皇是怎么做的?天子无情,再好的谋臣也抵不过猜忌怀疑,敌国破了,终是要失去君宠郁郁而终。”
沈御秋的语气里似是含着极大怒气,倒好像是怪罪遥皇偏听偏信冤枉重臣才导致沈君放身死,其中详情易宸璟并不了解,也不便过多争论。当年沈君放突发急症辞官还乡后不久就传来噩耗,遥皇接到消息时悲痛不已,却没有允许任何人去沈君放老家吊丧的请求,更令人不解的是,自此所有人都不敢公然提及沈君放的名字,好像遥皇下了圣旨并将那三个字永远从遥国史书中抹除。
记得的人,都放在心里不敢言说。
难怪沈御秋对皇家后代如此厌恶,想不到偏见竟是从沈君放而起,易宸璟除了感叹也只能是感叹,感叹世事无常,感叹人心难测,感叹造化弄人,二十多年前父皇最为倚重的国师之侄,二十年后却是救他所爱之人性命的古怪毒医,未免令人唏嘘失笑。
既然早有渊源,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易宸璟看了一眼白绮歌静静沉睡的精舍,沉沉叹了口气;“闲话稍后再说。你既然能查出绮歌因中毒滑胎失子,是不是也能解了那毒让她再有获孕可能?”
“你当我是什么,大罗金仙?还是菩萨再世?”一声鄙夷冷哼,沈御秋皱起眉头,“若是中毒之后十日内送到这里或许可解,现在……太晚了,她的毒已成病,深入肌理骨骼,即便是我也无能为力。”
也就是说,白绮歌此生再做不了母亲的事实无法逆转,那个还未出生就告别人世的孩子是易宸璟与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黯然神色看在沈御秋眼内,虽不了解易宸璟心头滋味,却也明白如此残酷事实对有着夺天下野心的皇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说不出欺骗安慰的话,只能淡淡摇头:“我劝你或是放手帝位或是与那女人早日斩断情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你若是真的想要君临天下就必须考虑帝位延续问题。如我先前所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宠她、爱她定是要立她为后的,那时你打算如何面对文武百官的质问?为了个女人与忠良之臣闹翻?那便与昏君无异了。”
以白绮歌的性格见识自然不会阻碍易宸璟的帝业,她就如同最忠诚心腹,大事小情都可以成为得力的参谋,是而易宸璟从未考虑过她与皇位会有冲突。听得沈御秋言简意赅的分析,他猛然发觉,原来那个一直不敢告诉白绮歌的真相还未完结,有些事不是隐瞒下来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他与白绮歌是否能一起走下去,前途未卜。
他容得下她不能生育,其他人呢,娘亲,朝臣,天下,谁会如他一般因为爱她不顾一切?
叶花晚恰是在这时回到房前,听二人对话矛盾集中在白绮歌的病之上,不由心思一动脱口而出:“白姐姐不能有孩子,那大个子再娶其他女子不就好了?”
一句话引来众人沉默,沈御秋冷冷瞪了叶花晚一眼,不像之前那样半开玩笑似的宠溺感觉,而是真真正正的责备。
感情若是能走到白绮歌与易宸璟这样不畏生死的地步,又怎会容下其他人横插一脚?只怕真有人掺合进来的话也会成为眼中沙,谁都得不到好结果。然而片刻后沈御秋又深吸口气,竟然对叶花晚没头没脑的意见表示赞同:“这倒不失为解决方法。我知道你对她的情义,但皇位不比其他,只要你如现在一样真心待她,是皇后还是嫔妃又有什么关系?她真是个值得你珍惜之人的话就应该理解你的选择。”
沈御秋的意思是要易宸璟立其他女子为后,白绮歌为嫔妃,这样一来二人既不用分离又不必受人苛责。
“不可能。”出乎意料的是,易宸璟想都不想断然拒绝,目光沉稳,丝毫不像因冲动而胡言乱语,“我答应过她,日后若真的登上帝位,后宫三千一人不留,此生此世只她一个枕边人。”说完后易宸璟愣了半晌,忽地苦笑:“说这些做什么?连帝都都回不去,妄想些有的没的何用?”
沈御秋扬眉,满目清淡:“我保你回帝都。”
既然是沈君放钟爱的晚辈,沈御秋自然有他过人之处,易宸璟对此毫不怀疑,同样的,对沈御秋所说会保他回帝都的话也没有半点意外。
只是……
“为什么帮我?”
“我不是帮你,而是在帮六叔完成遗愿。”沈御秋起身,望向药园的目光微有失神,“六叔在这里养病时向我提起过你,不只是你,还有五皇子,偶将军,还有很多其他人。他说在他最落魄时是遥皇给了他饭吃,给了他得展抱负的机会,他想用万里河山作为报答,只可惜还没看到遥皇一统中州那天就要……六叔最喜欢的皇子是你,最期待的皇子则是五皇子,他曾说,如果有机会定要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五皇子,令易家永享江山,世代为帝。”
易宸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或是反驳。
尽管昔时年幼,他却看得出沈君放对谁才是真正上心,那个风华无双的年轻国师对他再好终不及易宸暄那般看中。其实不只是沈君放,儿时易宸暄便已显露出远胜其他皇子的成熟稳重、天资聪颖,除了习武之外所有事情都在诸多皇子之上,前朝后宫,哪个大臣、嫔妃不说易宸暄是个宝贝呢?他一直都是陪衬,默默无闻,光芒黯淡,只有沈君放会在意他,会对他说,你是个男子汉,是将才,将来要带兵打仗统帅千军万马。
不可否认,他这一生许多选择都因着沈君放这句话,唯独那个人在他儿时生命里留下浓墨华章的灿烂一笔。
哪怕被当做帝王人选的,并不是他。
“我早知你身份却不肯救那女人,原因也是在此。”沈御秋看着绚烂花田继续道,“六叔希望五皇子继承大业,我救你便是给五皇子增添阻碍,要不是小叶子他们两个苦苦哀求,这时候想来你已经恨我入骨了。”
“可你还是救了绮歌。”
轻轻摇头,沈御秋似是十分失望:“她中的毒都是极其恶劣的,能下此毒手说明五皇子绝不是六叔口中那样温和之人——六叔一世奇才,偏就看人不清不楚,否则也不至于将一辈子都白白ng费在一个昏君身上。国要久远需明君而非暴君,五皇子对手足兄弟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毫无关系的苍生百姓?我不想看六叔耗尽心血才换来的盛世江山化为焦土,他想看遥国长盛不衰,那么我便替他寻个可守这片土地百年平稳的君主,也算是不枉儿时六叔教我许多事理了。”
谁来坐稳皇位竟要外人来定夺,听起来着实悲凉可笑,然而易宸璟十分清楚,就目前情况而言沈御秋绝对有这个能力,再假如他有沈君放那般才学的话……
有他支持,可以说大遥帝位牢牢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