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丑陋的乌鸦一直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利啸,脓黄的长喙开开合合,却不见喉管只有条血红的环形舌头伸缩不断,偶现隐藏在舌尖里犹如毒牙的黑刺。它细小的脑门上统共有三只浑圆的眼珠,瞳孔部分十分明显地鼓凸在外,似有异物亟欲破出一般令人望之生厌。
面容圣洁慈爱的女法师毫不在意地伸进笼子,无瑕的甚至微微散发粉色柔光的手指一抹,乌鸦立即耸直了身子,眼珠猛地一抡噗嗤脱出眼眶,滴溜溜地浮在离脑袋不远的上方。
人影、笑闹、光怪陆离的一切尽皆化作一片水亮的幕布,随着那眼珠的颤动如走马灯一样放映完毕。
端坐正首的男人轻笑了声,一手拢着酒杯一手垂落椅边,“难得见您离开神殿,不至于就让我看这么一段……杰斯敏骑士长的监视记录?”
“陛下,”女法师没有介意他隔着公文桌几乎翘到自己鼻子下的长腿,温婉续道:“以您卓思,应能发现其中疑处,切切希望您能授权与我观览名录司。”
言下就是没有否认她在监视雷扬泽。
卡拉狄亚眯眼弯唇,“区区小事,您自便。”
女法师起身,仪态万千地微微一礼。
“杰阿。”
“陛下。”小隔间里的书记官连忙躬身走出来。
“拟封信给华夫罗兰卿。”卡拉狄亚放松地伸展肢体,犹如一只懒散惑人的黑猫。“啊,就说,坎纳比庄园的酒窖好日子快了,我可爱的财务大臣坚持陈放,不过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耐心,而且新酒自有新酒的滋味……”
半刻钟后,内侍低头呈上女法师查看过的一块瓦片状水晶板。
这是一种利用特殊的法言将一片土地上出生的所有人记录在册的古老咒术,仅仅需要亲长们带着孩子的一根毛发去领主那做些简单的出生报备。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去,而结果就是你的孩子不会获得帝国承认的身份证明永远当黑户,没有任何权利更不受保护。
书记官拿着复印下的记录水晶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才小心翼翼道:
“陛下,这个凯米勒……”
“不用管他。”卡拉狄亚兴致勃勃地捏着水晶版,其中金色的字迹一行接一行地隐现。“在帝都出生的瑞丝……啊哈。”
帝国同样要求十二岁以下的公民每年去所处的官府报到行踪,算是帝国掌握出生率以及保护孩童的某种手段。
即便是飘荡到柏拉的瑞丝亦在神殿的主持下,和其他小鬼们一同按了三四年的爪。
这下好了,七岁后便被柏拉官方标注“失踪”的瑞丝小朋友,现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帝国元帅的义女……世事忒奇妙。
哦,还有,长得也不像小时候,完全无法用女大十八变来掩饰与过去的迥异。
卡拉狄亚点了点影印在水晶里的干瘪小姑娘,卷棕毛,瘦瘦的胳膊腿儿和睁得大大的葡萄眼,“哈哈哈,当初杰斯敏卿恋童的笑话可真有趣。”
书记官没敢接茬,过了一会儿续道:
“圣女……该如何是好?毕竟祭祀将至,若缺了主角……”
卡拉狄亚淡淡看他一眼,书记官吓得心中直跳,忙躬身后退。
“谁说她是?”
“这、这……”
因为朝天鸦窥视的角度问题,那与圣女同名的姑娘始终未见正颜。
书记官不敢说是太过奇巧,反而有蹊跷。
卡拉狄亚嗤地一笑,气氛回融。
“是不是,哪需我一个坐在高台上观礼的人去着紧。”
“陛下英明……”书记官干巴巴地拍了记马屁。
卡拉狄亚随手丢掉酒杯,殷红的色泽瞬间扑上雪白的长毛地毯,缓而强势地洇染开去。
“我对杰斯敏前骑士长的新风流韵事没有兴趣,整一整给王后送去。”
书记官脊背上的毛一炸,强咽口唾沫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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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阿出自中小贵族阶层的凯伯林家,历任的书记官差不多都这样,跟各大贵族没什么纠葛,触角探得也不深。
自幼就是个“乖乖牌”的杰阿接到国王旨意,顶替上一任成为新书记官时差点没喷满脸悲催泪。
天可怜见,他一点都不想随侍卡拉狄亚陛下,一点都不想依靠“书记官”的身份光耀门楣啊!
如今官龄五年的杰阿同志满心沉痛地捧着堆烫手山芋,在国王陛下似笑非笑的视线里蹒跚地走出书房。
“蕾娜……蕾娜!”杰阿缩在廊柱后呼唤难姐难妹。
女吏长一瞧见他和他手里的物事,且不管是啥,反正心肝儿先跳三跳。
撇开一众不明所以的新进待训女官,蕾娜压住痛恨低斥:
“又怎么了你!”
杰阿郁闷,书记官难为。
“这个。”
蕾娜认得水晶板上的民录司花印,鼻头一捏:
“自己送去。”
“求你了!”杰阿几乎要使出痛哭流涕抱大腿地板拖行之术,“姐姐啊!”
“谁是你姐姐!”蕾娜柳眉倒竖,各种愤怒喷屎皆打不死有条缝儿就能钻过去的书记官牌小强。
蕾娜咬完左边的牙咬右边,实在看不得此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怂样,末了……末了,捧着这堆烫手山芋的变成她自己。
女吏长在这宫廷里呆了三十好几年,卡拉狄亚咿呀学语的时候她已经作为一名卑微的宫廷侍女,镇日战战兢兢摸爬滚打的才坐到如今的位置。加上现任的女总管岁数颇大,不久的将来由她顶替她成为新的内廷总管显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收起对亲近之人才会暴露的爪牙,蕾娜如同真正的名流仕女那般抬首,收腹,端庄锐气却不咄咄逼人。
即便她将要面对的是立于内廷最高点的王后。
最高点?
蕾娜想了想,唇角化开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
真是年纪一大脑子就不好使啊,身为准总管怎能忘记立于最高点的明明是……一幅画像。
紧紧心神,女吏长微垂眼眸,轻轻拉了拉百合花雕门前的绳结。
随着悦耳的银铃声起,巨大的圆拱双叶木门里静了会儿,而后一名低眉顺目的年长女侍轻轻拉开一条缝让她进来。
蕾娜对其鬼祟毫不奇怪,同样敛了神色从一地果皮酒瓶和衬衣裙裤中找寻落脚点。
至于四处横陈纠缠的白碗红丸杂草堆小树枝……蕾娜表示无惊无喜。
国王陛下都不在乎了,她一个领薪俸干活儿的女官又有什么好不舒坦的。
小心转过哼哼唧唧歪倒在塌下的齐斯琳伯爵夫人,女吏长不着痕迹地在帝都出名的花花公子们身上发掘闪光点。
哦……梅菲尔骑士先生的叽叽是黑色的,阿依达洛阁下的森林是红色的,安东尼奥子爵的咪咪竟然是粉色的,卡普拉伯爵的屁股上有颗爱心形状的痣,哦!米维兰先生同撒隆迪男爵亮了!那姿势那体位要命的亮了啊!
蕾娜一本正经地在心里歪着乐,面对着卧室内尚在抖动的垂幔大床和一直蜿蜒到脚边的白底金纹刺绣被单,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守候。
要说……这国家里最奇怪的一对,恐怕就数陛下夫妇了。
蕾娜心下冷嗤,当年王后还叫做王子妃的时候,谁人不知她与杰斯敏家大少爷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且有脸面抛弃对方转抱王子大腿的女人竟真能爬上后位,老实说不服气的至今依然存在。
蕾娜自然也是不服气的,不过她不服气可不会像急于躺到国王陛□边的贵妇一样表现得那般露骨,等到自己真正掌管总管之职,她有的是方法让这位滋润得过分的王后陛下在宫廷里捉襟见肘寸步难行。
此时大床里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吟哦,蕾娜耳朵动了动没有忽略那串似含在嘴里的呻吟。
雷?
蕾娜岿然暗笑,叫啊,你怎么不把全名叫出来?
小情夫一个个全是名字里带那音儿的,如今想表达“虽有难言之隐,但我只爱你”的忠贞未免太晚了。
——真不知道卡拉狄亚陛下怎么容忍得了的。
年长女侍估摸着里面停歇了,忙凑近细声嘀咕几句。
深重幔帐里伸出一只圆润白腻的柔荑,朝蕾娜轻招了招。
女吏长连忙捧着手里的东西呈上去,并温声解释:“陛下说是给您的礼物,若有何不明,可向爱波狄奥夫人参询。”
菲比拉茜·爱波狄奥是唯一一个虽已出嫁但仍持父姓的女子。
蕾娜对这位帝国首席女法师的观感一般,倒不是别的……总觉着她有那么点吃饱了撑的,管东管西,虽然可能并没恶意。
女吏长神游的时候,面上也是滴水不漏的,所以哪怕大床里猛地扬起王后陛下刺耳的尖叫她亦仅仅微垂脑袋,似未听到般毫无异状。
“滚!滚!”
可怜刚刚搏得出位机会的骑士小队队长只得面色难看地提溜起裤子翻身离开。
紧接着又是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蕾娜屈膝一礼才抬首。
披着轻绸睡衣的女人面罩寒霜,颊上未退的红潮却生生减了几分统治阶层应有的庄重,使她看起来既不像雍容自持的贵妇又不像高高在上的王族。
但这些年的奢靡生活依旧为其添染许多独属于少妇的风韵,慵懒香艳,再凭着身份,几乎能让她在一个名叫男人的战场上自由驰骋,百战百胜。
蕾娜深深地,恭敬地垂下眼睑。
不,应该是百战九十八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