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奋使得崔涣暂时忘却了政事堂内的丑闻,兴冲冲与秦晋联袂赶往甘露殿去觐见天子,一路上所遇到的宦官和官员们都是恭敬的施礼回避,但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却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都说宰相崔涣与秦晋势同水火吗?前几日还影影绰绰的听闻这位老相公在天子面前参其构陷藩王之罪,也就是永王谋反那件事,虽然事实证明永王的确谋反了,可这位老相公行事也不至于吧?
一时之间,宦官也好,官吏也罢,都在私下里觉得奇怪,这是两个无论如何也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人,现在怎么就到了几乎把臂同行的地步呢?
还有更让人难以理解的,就算崔涣放弃了对秦晋的成见,可秦晋就是不会记恨在心吗?
猜测毕竟是猜测,如此种种很快就会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传出宫去。李亨登基以后对宫内消息的管控极是严格,严谨宦官传递任何事情出禁城,一旦被有司发现某一日的议事内容被传了出去,那么当日当值的所有宦官都要因此而领罪,最轻一等也是被逐出宫去,流放岭南烟瘴之地。
不过,似这种没有具体时间地点和当值者的事情,李亨所立的规矩再严也是封堵不住那千百条舌头的。
李亨昨夜睡得晚,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等到洗漱完毕用过早膳时间已经堪堪到了午时。也就在此时,崔涣与秦晋联袂而至。这也让他大为惊异,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自己所看的事实。
好半晌,他才神情略有些古怪的说道:
“两位爱卿联袂而至,又春风满面,当真是少见啊!”
臣下之间互相攻讦,尤其政事堂里的宰相和领兵的文臣武将对掐那是常态,李亨对于这种令人头疼的局面早就习以为常,现在忽然看到和睦的竟像反而不适应了。
崔涣也不顾李亨话中的揶揄之意,而是罕见的喜形于色,道:
“老臣当逢大喜,自然春风满面!”
李亨不解,又偏头看向与之一同而来的秦晋。说实话,秦晋也对崔涣的这种态度有些别扭,明明前两日还喊打喊杀的要治罪于己,现在竟热络的好像老友一般。假如崔涣是那种见利忘义,奸猾狡诈,曲意奉承之辈,他反倒不奇怪了,偏偏此人是个性子耿介刚烈的人,如此行为也的确令人尴尬。
秦晋暗想,就算一下子抢耕了万顷田地,也不至于使一个宰相的政治态度发生根本性的逆转吧?
是以,李亨这征询似的的一瞥,秦晋也无法换之以答案,只能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
由此李亨更是好奇,急急问道:
“究竟何事大喜?”
崔涣兴冲冲道:
“老臣进宫本另有要事,可在路上听了秦大夫说,降卒营抢耕了万顷田地,而且还将继续抢耕出更多的抛荒田地,这,这真是老臣年余以来听过的最令人振奋的消息啊!”
原来是屯田成功了!
李亨心想竟是这件事使得崔涣高兴起来像个孩子,这也足以见得他是个一心忠于国事之人啊。与此同时,也在慨叹,为什么太上皇明知道身边有这种不计私利而一心公忠体国的臣子不用,却只用李林甫、杨国忠那种自私自利的奸邪小人呢?
关于降卒屯田的事,政事堂的宰相惊讶大奇也不足为怪。从一开始,房琯和崔涣就极力反对此事,只是因为秦晋的地位超然,这才没有因为宰相的强烈反对胎死腹中。相较于房、崔两位宰相而言,李亨对秦晋是很信任的,因而当秦晋提出来以降卒自成一营专注屯田之时,就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换言之,降卒营屯田成功,是李亨一力支持的结果,而且在这几个月中,他也没有一天忘记过对降卒营屯田的关注。因而,在得到了如此令人欣喜的统计数字以后,李亨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少了崔涣那种惊喜,多了一份喜怒不惊的冷静。
不过,李亨还是感慨的,如果当初他没能顶住房琯和崔涣等一大批官员的压力,而选择了另一条路,现在又岂会抢种出万顷田地呢?
看着一脸喜色的崔涣,李亨觉得他几乎都忘记了,在几个月以前,他是如何疾言厉色的与房琯联手反对此事。
当然,他们的反对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降卒营里关押的不是一般的降卒,这都是些吃过人的恶魔,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此生都难以洗去的罪业。把这些人放出降卒营,让他们到田野荒地里去种地,万一再聚众危害,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亨当时也对这种隐患心存疑虑,但出于对秦晋的信任,还是咬牙坚持的力挺。如今坚持得到了回报,一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也在李亨的胸中油然而生。这种成就感并非顺风顺水所能带来,而是与面临的压力成着正比的,因而压力愈大,这种感觉才弥足珍贵。
不管怎样,有了这屯田的粮食,饥荒便不会持续太久,朝廷在关中就可安然度过今年乃至明年更大的饥荒与困境。
活人千万比之杀人千万,都是非常人可创出的大功,想不到秦晋其人可一人兼之。对于人才,李亨从来不吝啬自己的信任,比如秦晋,比如房琯,有些是他自己发掘的,有些是太上皇推荐给他的,但他并没有因为各种芥蒂而弃之不用。仅此一点,李亨相信,自古至今能做到如此胸襟的皇帝,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秦晋将具体的统计数字整理成了奏疏呈递给李亨,李亨将这份奏疏掂在手里,几张纸的分量很轻,但他却觉得沉甸甸的。
崔涣一改往日的习惯,对降卒屯田成功一事赞不绝口,虽然不是明着直接称赞秦晋,也与直接称赞查不了多少了。
秦晋则在这种极是欢喜轻松而又奇怪的氛围中,简明扼要的讲述了降卒屯田所取得的成果,以及对这些降卒将来的规划。在他的规划里,至始至终也没有彻底放弃让这些吃过人的恶魔重新走上战场。
不过,秦晋也知道有崔涣这个拧巴人在场,该避重就轻的全都予以回避,为的就是在天子面前少些争执,能多将一些谋划定在实处。至于,那些让崔涣不爽的谋划,则会另找个时间,与天子密议。
李亨频频点着头,对秦晋的谋划很是满意,然后又明确表示,关于未来的谋划,都一概诏准,余者放手施为就是,只须详细列个章程让他做到心中有数。
秦晋的公事说完了,李亨又将目光转向一直眯着眼细听的崔涣。这才忽然记了起来,崔涣不是说今日还有要事求见吗?怎么现在竟不急着说话,在看他脸上之前的欣喜之意已经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并不明显的忧虑之色。
对人心向来敏感的李亨马上意识到,崔涣今日一反常态也许就与这件难言之事有关。
不过,李亨也不打算让崔涣难堪,如果他还没做好说的准备,就耐心的等着,等到他主动说出来为止。只是这一等气氛就尴尬了,秦晋汇报完该说的公事,李亨的话也不多,甘露殿内君臣三人一时间竟都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秦晋也忽觉气氛有异,而这异处正是来自于与他联袂而至的崔涣。
终于,崔涣在沉默良久以后,缓缓的说出了自己今日进宫的目的。
政事堂有佐吏坑瀣一气,扰乱圣听,聚敛钱财,这都是极严重的大事,如果遇到汉武帝那样的残酷的皇帝,可是要大开杀戒的。
相比之下,秦晋在那一世耳濡目染了太多的勿戳勾当,似这种佐吏暗中操作奏疏的行为,他估计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只不过李亨和崔涣等人的起点高,接触流外官的机会甚少,甚至于数十年已经没有密切的与这些流外官打交道。因而才像现在这般大惊小怪。
秦晋暗叹,既然崔涣打算把盖子掀开来也好,大唐官场经过李林甫、杨国忠二十年的折腾都快烂到根子里,现在也是时候刷新整顿了。他之所以当做视而不见,是因为有更大的事要谋划,如果参与到刷新吏治中,那就不免要身陷权力斗争的漩涡,不但要与那些奸险小人斗,还要和权臣贵戚斗,总而言之,如果打算插一脚进去,就要做好与半个官场为敌的打算。
而且更为难做的是,一旦掌握不好火候,就可能把一场清理吏治的好事,演化成了党争,从而彻底使朝局败坏,甚至祸及其后数十年。
虽然秦晋并不是怕事的人,仅仅是想想都觉得头疼不已。
他有个原则,那就是饭必须要一口一口的吃,做事也同此理,分个轻重缓急,先解决了急待需要解决的麻烦,才能把次要麻烦放在眼前。否则,贪多嚼不烂,胡子眉毛一把抓,反而有可能好心而办了坏事,最后反而使局面更加的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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