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与秦晋的身份不同,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自然看待问题的视角也就不一样。秦晋能够容许朝廷上下的各种弊端乃至于恶行,而李亨就不能,身为天子对任何有损权威的行为容忍度都是最低的。
也因此,李亨在得知政事堂居然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供那些流外的蛇鼠谋取私利以后,被气的浑身发抖。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指责那些佐吏,而是对崔涣投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一瞥中所包含的内容,崔涣一点不落的全都读得明白,于是更加惭愧的低下了头。
这一瞥之后,李亨不等崔涣说话,就腾的一下起身,怒道:
“依朕看,把那些令史、书令史一遭统统撵回家去,省得这些蛇鼠继续为祸!”
他显然也意识到,出现这种情况的衙署应该不仅仅限于政事堂,长安作为帝国都城,衙署也是一座挨着一座,恐怕这座冠绝天下的第一大城早就被这一窝蛇鼠噬咬的千疮百孔。
秦晋也被吓了一跳,李亨这一次是动了真怒,看他抖动的肩头,瞬间涨红的面部,一张一翕鼻翼,都清晰无误的显露出气内心的愤怒。
但生气绝对不是一件好事,生气使人冲动,谁知道冲动之下李亨会做出什么呢?
秦晋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不能再多清净了,于是抢在崔涣之前主动说道:
“陛下息怒,官场流毒并非一朝一夕而成,可怕的不是发现了问题,而是问题处处都有却没能发现,若不可挽回,悔之晚矣,才令人痛心疾首啊!”
李亨是个听劝的人,觉得秦晋说的也不无道理,在太上皇当政之时,就有许多为政弊端,他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后来做了天子以后才一手改变了许多看不惯的地方,但毕竟人力有限,以天子所能接触到的层面也就仅此而已了,更多的弊端乃至至祸之源他是实难发觉的。
经过秦晋的劝说以后,他也觉得发现了弊端总比蒙着眼睛看不到要好上了千倍百倍,至少还有弥补的机会。一念及此,李亨看向崔涣。
“崔卿可有解决弊端之法?”
崔涣在来的路上早就想了个大概,既然佐吏烂到了骨子里,又不能另起炉灶,不如来一次彻底的大清查,清除掉害群之马,把有能力又想做事的清白之人提上来。
但秦晋在听了崔涣的想法之后却暗暗摇头,这么做可不靠谱,以他的推测,流外官里凡是能挤入要害衙署的,一定都是潜规则的佼佼者,哪个可能屁股干净?总不能八成人不干净,就把这八成全都清退吧?那朝廷还要不要办公了?要知道朝廷的日常运转可不是靠那些品官老爷们,全是依靠这些数量庞大的令史与书令史。
都说清水池塘不养鱼就是这道理。
“陛下,臣以为对这些流外官不可轻易清退,否则中枢将陷于彻底瘫痪的境地。”
崔涣眉毛一挑,问道:
‘秦大夫难道以为,这些人全都烂透了?’
秦晋苦笑道:
“就算没全烂透,也差不多了!”
这时,崔涣也记了起来,秦晋早几年还是个地方小县的县尉,平素里接触役隶的机会多得是,肯定了解这些底层吏员的猫腻,所以如此推断也并非是全无道理。但是,这反倒令崔涣为难了,难道还要在那些朽烂的佐吏中,挑一些留下,再挑一些人清退吗?
这么做岂非有失公允?又便宜了那些留下来的人。
秦晋只呵呵一笑,说了六个字:
“雷声大,雨点小!”
崔涣不明所以,就直言道:
“秦大夫莫再打哑谜,明知道老夫急的已经失了方寸……”
李亨也对秦晋口中这六个字颇感兴趣,“雷声大,雨点小”的表面意思很容易理解,可具体运作起来就不明所以了。
甘露殿内的气氛又由沉重压抑,转而向着积极的一面进展,这也正是秦晋所要看到的。总领朝政的人不应该畏惧困难和问题,更不应该被困难吓的缩手缩脚,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为政之要。
秦晋思忖了一阵,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午时以后,秦晋和崔涣又几乎是把臂同行的状态离开了太极宫,宫内外的官吏和宦官们又都看了一次稀奇景。
当天下午,长安城内所有公署都接到了政事堂的行文,要求明日一早所有在籍的官吏佐吏必须倒署应卯。
这则行文令所有官署的长吏都有点摸不清头绪,政事堂这是要作甚,仅仅应个卯就得把人都折腾出来吗?但这种公事没有他们抗辩的理由,是以连夜命人传达,次日一早就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当然,就算有政事堂的行文,也未必是人人一定到公署应卯的。许多人都想当然的以为 ,这是上位者在无事生非瞎折腾人,是以也都不怎么当回事,尤其是长安大战以后,官署的规矩大部分都因为战时被破坏掉了。那些被破坏掉的规矩再想恢复如初,可就没那么容易。
而官署的长吏们多是为官一任便要迁转的,为的只是使整个官署正常顺利的运转,至于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则没有几个人愿意做。
这其中,有一个地方是例外的,那就是政事堂。政事堂所有的佐吏们都噤若寒蝉,知道昨日事败,又被宰相抓个正着,一个个都是生死未卜。
政事堂佐吏们被抓包的事,虽然也传了出去,但这在大战之后的长安而言,也并不算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都只可怜那几个被抓现行的倒霉蛋。
直到神武军突然开进了皇城,将一处处公署分割包围,领队的军将所来名册,当众点名,应卯者胆战心惊,未到者责备直接清退,永不叙用。至此,京中一干官吏佐吏们才明白,今日是要有大动作,否则平白的为什么要动用神武军?
应卯之后,这些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士也不抓人,只看着在场的流外佐吏,由一名宦官监军当众宣读命令,令所有人互相举发,若有举发不实者,一律清退。若有不举发者,也一律清退。
开始还有一些佐吏自以为后台硬实,还公然顶撞一下,但马上就被当场革职,撵出公署,一丝一毫的情面都不留。
如此一番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不敢吭声了,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流外官,只能按照宦官监军宣读的命令行事。而宦官所宣读的是军令,并非诏旨,也非公文。
政事堂内的气氛则比其他官署要平和了许多,佐吏们都自以为在劫难逃,但谁想到结果竟是相互举发。他们以为举发的越多,越详实就有可能脱罪,便搜肠刮肚不遗余力的回忆着所有已知和接触过的不法之事。
秦晋与崔涣一同来到政事堂,仅仅一个上午的功夫,案头就已经摆放了厚厚的一摞举发状。
细细审阅了几十张下来,其中涉及的除了流外官,甚至还包括不少流内品官。
在崔涣看来,这是意外的新发现,原本他只想整治成员庞大的流外官,不想竟拔出萝卜带出泥,又把一些流内官也牵了出来。而且,这些流内品官中不少人的品秩都是正五品以上,甚至位于实权要职。
崔涣早就出离了愤怒,想不到流内流外都是一般的烂掉了,他自叹可能真的老了,位高权重以后竟然连中下品秩官吏的龌龊情形都一概不知。
秦晋大致看过了一部分以后,就将这繁琐的工作交给部属,其中流内官一概抽出,这些是要呈递给天子过目裁决的,至于那些涉及到被举发者的佐吏名字则被一一记录在案,并整理成册,其中所涉及的不法之事,以及涉及的人事及银钱都一一详细记载。
眼看着如此,一干佐吏都有大难临头的感觉,本以为能侥幸逃得过去,现在看来那些来自神武军的书吏们如此认真记录整理,怕是要把他们明正典刑啊!
至于宰相崔涣,则全程不发一言,只不断的翻看着涉案的名录与具体记录,案卷多到以至于他最后都麻木了,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旦彻查竟有如许多的蝇营狗苟之事。
其中还有不少举发与官职无干,完全是私事,比如通奸、不孝都被统统挖了出来。
秦晋看着就觉得好笑,但随即又有些亏损,玩弄人心是门并高深的学问,后世的人早就把各种手段弄的炉火纯青,他只不过是拿来用用而已。
以强大的心理攻势威逼,使他们举发同僚,只恨举发不多,不详实。
其中很大因素并非果真以为可以脱罪,而是秦晋在这里留了口子,让他们有一线希望,但凡举发满足若干条件或有意外发现者,不但有希望保住官职,还有立功受赏的可能。
就是这种把人置于地狱又给予希望的处置手段,不论内心多么强大的人都只能乖乖就范,就算那些曾经位高权重的人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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