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笑着表示,他与李辅国互助互利相交甚欢,原本也没打算做落井下石之事,请其不必胡思乱想。
但在李辅国看来,不提交换条件才是最麻烦的,虽然他现在至少可以肯定秦晋对自己并无打杀之意,但这个人情可欠的大了,将来何时还,如何换都是很令人心里没底的事。
然则,毕竟不能把所有腹诽之言都放在明面上讲,尤其是秦晋还表现的如此痛快,如果自己再斤斤计较,可就落了下乘。
李辅国自打觉得自己的地位能够取代高力士以后,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就算落不下明达大度的名声,至少也不能让人讲究自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至于他针对高力士,也绝非仅仅是心里膨胀之下的扭曲,而是希望借打压高力士可以敲山震虎,震一震太上皇这头跌下神坛的笼中虎,只要此计一成,放眼朝野上下还有谁敢和他作对呢?
然则,事情的进展并未如其预料的一般容易与顺畅,先是太上皇一改回京以后的低调,态度十分强硬,甚至不惜与李亨翻脸也要惩处有关人等。这只是其一。其二,广平王李豫居然也公开站在了太上皇一边。
这就让李辅国产生了浓浓的危机感。广平王乃是公认的储君人选,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而且当今天子的身体并不算好,如此积劳之下谁知道还能安稳几年呢?万一数年之内有个风雨不测,他的末日也就到了。
因此,打压甚至干掉恨其入骨的广平王李豫也就成了第一要务。
可谁又能料得到,此事刚刚谋划,便因为马元行事不密而泄露,马元本人也落在了秦晋的手里。
眼看着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好在秦晋并无恶意,因而才能有惊无险。
李辅国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两鬓间如小溪一般淌下来的汗水。
“既然如此,李某也就放心了,现在便与秦大夫一同去见天子,向天子请罪。”
秦晋觉得李辅国并不适宜与自己同去,但李辅国态度坚决,于是他也就没再坚持。
其实,李辅国心中自有想法,他今日在大明宫外与秦晋会面,天子早晚会知道的,与其由别人口中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不如自己主动争取宽大,以其对天子的了解,自己也必然有惊无险。
两人并肩而行,但秦晋却是心事重重,他已经做好了不与李辅国死磕的打算,可谁又能料得到天子的态度呢?
要知道马元所涉及的乃是谋立太子这等可以动摇国本的大事,按照以往的官吏,多数是要被诛族的,李辅国身为马元的义父又怎么能轻易的独善其身呢?他可以不与之落井下石,当让他包庇李辅国也是全然做不到的,这件事必须如实禀报李亨,至于李辅国如何摆脱与马元的干系和牵连,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了。
天子在紫宸殿,这里在以往是天子和大臣们日常议论处置朝政的地方。
空荡荡的殿内刚刚装饰一新,柱子上的红油生漆甚至还未干透,一股特别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李亨于丹墀上负手而立,深吸一口气后竟有些陶醉的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何,这种气息竟使他内心感受到了莫名的安稳和愉悦。
如此心境过于久违,以至于李亨一时间有些忘我。
他自做了太子以来,没有一日不战战兢兢,时时小心翼翼,甚至连东宫都不敢住进去,只为了向父皇表示自己的恭顺和无争。可即便如此,父皇依旧对其苛刻之至,怂恿宰相打压,逼迫他废掉了太子妃韦氏,还杀掉了韦氏的兄弟族人。
现在想想这些往事竟然恍如隔世,此时,父皇也成了太上皇,再难以对其构成致命的威胁,大明宫也在如火如荼的重建修葺,很快至德新朝气象一新,只要收复了东都,平定了安贼叛军,想必他在青史上也必然会成为千古并不多见中兴明主吧!
正沉浸在幻想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是一名随侍的宦官走了进来。
“陛下,秦大夫与李内监在殿外候见!”
李亨兴致正好,便挥手道:
“此时又不是坐朝议论,让他们进来便是!”
片刻之后,李辅国踉踉跄跄的奔进了紫宸殿,一见面就匍跪在地痛哭流涕。
“陛下,奴婢死罪,死罪啊,无颜再见陛下……”
这一幕是李亨所没有料到的,以至于他盯着痛哭流涕的李辅国愣怔了好一阵,才转向站在一旁的秦晋。
秦晋虽然面无表情,可明显能看出来身体有些僵硬,也许他也是知情的,否则两人就不可能联袂而至,李亨如是暗暗想着。
李辅国无法回答问题,李亨便直视着秦晋问道:
“秦卿你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秦晋也没想到,刚刚在殿外还镇定自若的李辅国,仅仅进了紫宸殿的大门便好像换了一个人,这种演技和心理素质当真非常人所及。
但他并没有半分犹豫,依旧面无表情的答道:
“此事关乎国本,臣以如实陈述与奏疏之上,请陛下御览!”
关乎国本四个字的声音不大,但在紫宸殿内却清晰无比,落在李亨的耳朵里就刺耳至极了。他现在继位不满一年,虽然有保住长安的功劳,可皇位并不稳固,因而对这种问题格外重视。以至于他竟忘了口口声声请罪的李辅国,甚至也忘了把关乎国本的大事和李辅国联系到一起。
然则,直到李亨看清楚了奏疏上的白纸黑字,也不得不骇然失色。
内侍省的少监马元居然意欲勾连大臣谋立太子,这种事就连重臣都不敢轻易左右天子,马元是想做什么?难道还有控制太子,谋朝篡位的打算吗?
一念及此,李亨罕有的发怒了。
“马元现在何处……”
刚问了一句,李亨又瞥见了匍跪在地依旧痛哭的李辅国,终于省悟过来,此人因何如此模样的请罪。
马元不正是李辅国的义子吗?
一想到这些,李亨的心里就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以至于不愿意再深想下去。
“起来吧,说说你何罪之有?”
李辅国哪敢起来,只分外用力的以头碰地,哭诉着:
“奴婢有失察之责,以至于义子马元猪油蒙心,竟铸成如此大错……”
话没说几句,竟泣不成声了,好半晌才接上来一口气,断续道:
“马元这个畜生辜负了浩荡皇恩,奴婢也难辞其咎,请陛下一并从重处置,责罚!”
李亨在刚刚的愤怒过后竟很快平静下来,虽然面色如乌云密布,可身子依旧稳稳的,连半分颤抖都没有。
“朕不见马元了,直接命人审结处斩就是!”
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刚刚那个怒不可遏的人不是李亨本人一样。
秦晋心里也是愈发的讶异,郭子仪所预料的果然不差,李亨对身边的亲随如李辅国这等人有着异乎寻常的倚赖和容忍,如果自己贸然与李辅国翻脸争斗,恐怕即便获胜也是惨胜,从此将失去李亨的信任,而一旦失去了天子的信重,再想做事可就只能事倍功半了。
在秦晋看来,李亨的这种微妙变化的态度,正是李辅国牵扯其中的原因,以至于其并不打算深究其中的内幕,只想以马元做了最终的替罪羊,而草草平息此事。
“陛下,奴婢也自请一并受刑!”
此言一出,秦晋果见李亨隐藏在宽大袍服内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可还是一点没落的被他看在眼里。
“你不过失察而已,罚俸一年以儆效尤就是,朕早就劝过你,那些义子在你身边各有所图,又何必……”
才说了一半,李亨似乎有什么顾忌一般,竟欲言又止了。
李辅国当即表态:
“臣愧对陛下恩情,今日便将所有义子赶出宫去,此生再也不收义子!”
言语间表现决绝,一副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模样。李亨却摆了摆手,道:
“也不必都赶出宫去,你那几个义子若因马元而受了无妄的连累,又让朕于心何忍?留他们在宫里,只要能尽心办差,何妨大度一些?”
这主奴二人之间的对话可又让秦晋开了眼了,恐怕当世的父母对子女也没有如此骄纵的,处理问题也是浮皮潦草,不疼不痒。
长此以往下去,以李辅国这种心性的人 ,又怎么可能不日渐骄纵呢?
但李辅国并没有轻易的领下这轻描淡写的惩罚,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必须请天子严惩于他,最后天子耐不过去只好点点头道:
“再罚半年,不能更多了!”
闻言,秦晋于腹中禁不住发笑,心道这主奴二人也当真令人无语,如此公然的不法之事,竟像小孩过家家一样装模作样商量着就决定了。
李亨于此时的表现,与长安守卫战以后大相径庭,竟似换了个人,以至于秦晋都怀疑紫宸殿上负手而立的皇帝是个假的!
当然,这是绝无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