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何以到了军中?”
李辅国难掩心中的惊讶,自打李亨中风以后,李泌就失去了根基,在朝廷上逐渐被边缘化,也是幸赖于此,历次政治斗争中他也没有被牵连进去。直到长安陷落于吐蕃人之手,李泌就彻底的失去了音信,没有人直到他的下落。
谁又能想到,这个曾经与李亨亦师亦友的李泌竟在此时此刻出现在了李辅**中。
直觉告诉李辅国,李泌的出现未必是好事,只怕是要阻止自己返回长安。但他只猜对了一半,因为李泌并无意阻止他返回长安,只是劝说他不要向南去萧关。
“这怎么可能?萧关遭遇蕃胡贼兵围攻,李某岂能置之不理?”
李泌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冷笑,但马上又不动声色的尽数收敛。
“大将军就不想知道围攻萧关的是什么人吗?”
对于围攻萧关的胡兵,李辅国的确知之不详,但早就先入为主的认为这是秦晋搞的花样,是以不假思索的答道:
“那还用说,自然与秦晋脱不开干系!”
李泌痛心疾首道:
“大将军此言差矣!围攻萧关的乃是从长安败走的吐蕃残兵,为首主将乃玛祥仲巴杰麾下左膀右臂,一为尚悉结,二为达扎路恭。”
“先生过于危言耸听了吧?早就听说吐蕃人与朝廷签下了称臣纳贡的国书之后,狼狈逃回高原,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又跑到灵武地界来攻打萧关呢?”
李辅国不肯相信,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李泌面色阴沉,肃容道:
“李某冒着被抓被杀的危险,亲自实地查勘,确认无误,绝无差池!如果大将军不信,就算你有三万人,扑过去也是送羊入虎口!”
“莫要长贼兵士气,灭自家的威风!李某敬重先生,可如果继续这么祸乱军心,就别怪李某不念及旧情了!”
李泌闻言,登时冷笑数声。
“你我有甚旧情?李某若非看在与天子知遇一场的份上,又何苦来吃力不讨好呢?总之李某已经仁至义尽,若大将军不肯信,便一意孤行吧,告辞!”
说罢,李泌转身就走,倒将李辅国弄的不知是送是留了。
“慢,慢着……先生慢走,李某并非不相信先生,可现在大军都已经出了灵武,总不能再返回去吧?如果这样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又教天下人如何看待天子呢?”
他的说法既是真实面对的窘境,也是他为自己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总算李泌不是铁了心的要走,便停下了脚步,说道:
“不去萧关,去盐州!”
“盐州?”
“正是。盐州抵触朔方南部,吐蕃残兵一定想不到大将军会由此绕道!”
在李辅国看来,只要不回灵武就行,既然仅仅是绕道,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说实话,他对李泌其人还是十分佩服的,既然李泌言之凿凿的说围攻萧关的人就是吐蕃残兵,就已经有了七八成相信。
“便听先生的,明日一早,立即下令全军转到盐州!”
“不!不是全军……”
李泌的话又让李辅国糊涂了,大惑不解的看着他,问道:
“先生,先生这又是何意呢?”
“大将军须分兵,一路继续赶往萧关,另一路则转进盐州。”
“这是为甚?”
“不论尚悉结还是达扎路恭都是极为奸狡的大将,如果全军转向,很快就会被他们所发觉。兵分两路正是要迷惑他们啊,如此大将军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护送天子,安然抵达京师!”
闻言,李辅国狠狠的一拍大腿。
“此计甚妙,甚妙,非但迷惑了蕃胡贼兵,还一并将秦晋那厮也骗了过去,当真两全其美。”
不过,李泌又当即浇下了一盆冷水。
“就算分兵,也还是存在一定风险的,如果此计被识破了……”
李辅国满不在乎的道:
‘怎么可能识破?先生且看那些拖家带口,大车大包的官员们,有这些人的吸引,蕃胡又怎么可能注意到李某轻兵转进呢?’
就在他认同了李泌的建议以后,马上就在心里做出了取舍,大批的官员眷属和从灵武征召的非嫡系人马都被当做了弃子。
但是,李泌却对他的这个想法不以为然。
“万万不可,这些文武官员将来都是天子返回长安以后赖以依靠的根基,如果任由他们羊入虎口,天子就算回到了长安,不也是独木难支吗?”
李辅国道:
“朝中官员岂止万千?死伤一些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天下人为了做官甘愿挤破脑袋,只要李某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肯冲上来为天子卖命,如果只看眼前这点蝇头小利,何时才能……”
忽然,李泌竟说道:
“不知天子可还好?请大将军引我去觐见天子!”
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李辅国很是不爽,又出于对天子的控制,本能的就像拒绝,可转念又一想,李泌毕竟只是个没有任何根基的游魂野鬼,就算让他去见了李亨又有什么干系呢?
再者,如果李亨见了李泌,说不定心情还能好点,也省了他花费心思去哄这位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天子。
“好吧,只是天色已晚,不知天子是否歇息了,如果已经睡下,只能委屈先生再等一夜,明日天亮再去也不迟,毕竟天子的身子骨是经不起折腾的,如果休息不好……”
李辅国啰哩啰唆的说了一堆,李泌只点一点头就表示他可以理解,也愿意等下去。
“连夜劳顿,先生还没吃饭吧?”
李辅国当即命人端来了酒肉和面饼,羊肉是今天刚宰的,整整一大锅炖的烂熟,到现在还没凉透,这都是专供李辅国一人食用。他现在拿出来招待李泌也算是难得的大方了一回。
李泌的确是饿坏了,见到面前案头摆放的酒肉不由得口水直流,至此他也不再假装客气,狼吞虎咽起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一个酣畅淋漓。这月余以来风餐露宿,不曾有一日吃过一顿热气腾腾的饱饭,此时酒肉下肚就觉得,人生快意之事也不过如此……
可不知怎的,李泌的身形忽然定住了,口中塞满的羊肉既不吞下去,也没吐出来,两汉眼泪汩汩从眼窝里流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将李辅国看的一愣,不知李泌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李泌终于又有了反应,只见他几下将口中的羊肉咽到肚子里以后,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接着就放声痛哭。
哭声如雷,震的李辅国直捂耳朵!
“先生因何事伤心啊?”
在李辅国的印象里,李泌是个极为洒脱的人物,何曾有过今日此时这种女人态?
李泌哭了半晌,才止住哭声,长长一叹:
“李某并非为自己而哭,哭的是天子,是大唐!”
短短三五载的功夫,唐朝便如参天大厦骤然倒塌一般,落入了人人皆可蹂躏的境地,当年的太平天子死于*,至德天子又中风而不能自理,现在的朝廷权臣当道,大权旁落,只一想起来,他就心如刀割一般。
“感怀而伤,让大将军见笑了!”
一通痛苦之后,李泌的胃口丝毫不减,再一次狼吞虎咽起来,眼看着满满一铜盆的羊肉就见了底。李辅国瞧着也是直咂嘴,李泌素来以仙风道骨著称于世,如今竟也成了这般模样。他在心里暗暗感叹着:看来多牛的人物也挨不得饿啊!
次日清晨,李泌如愿见到了躺在行军榻上的天子李亨。现在虽然只是初冬,可灵武的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子扎了一般的疼,为了不使天子受寒,他的身上盖了好几曾锦被。
如今的李亨,早就瘦成了一副皮包骨,虽然眼睛里尽是晦暗之色,可精神尚算可以,毕竟要返回长安了,情绪好一点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他在见到李泌的第一眼时,还是忍不住落泪了,激动的半个身子都剧烈的抖了起来。
李泌暗暗唏嘘,这还是那个心怀大志的李亨吗?他此时见到的只是个废人,一个连吃喝拉撒都要依靠别人完成的废人。
只是该哭的昨夜都已经哭过了,此时的李泌眼睛里已经不会有一滴泪。
“臣请陛下安康……”
“先生,先生,你可想煞朕了……”
完整的话说不上一句,李亨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也因此涨的通红。这种情况可把李辅国吓坏了,生怕李亨激动之下再犯了病,赶紧冲着李泌使眼色,示意他先回避一阵,等着李亨的情绪稳定以后再回来。
李泌与李辅国离开了李亨所在的帐篷,良久,他才说道:
“尽快分兵动身吧,早一日抵达长安,天子也少受一日的罪!”
这也是李辅国日思夜想的,只有回到长安,他才会摆脱掉那种游离于朝廷之外的恐惧。在灵武的时间没拖延一日,那种恐惧就会长上几分,又好像有一头看不到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每过一日就合上一点,终有一日嘴巴会全部合上,他们也就彻底成了野兽肚腹中食物,再无翻身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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