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多年前,同乡会的众人还在空旷地表的厂房里开会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他们会把秘密守到天长地久。但要说他们真的自信于秘密不会被发现,就未免显得太过天真。一个可能的事实是当时的所有知情者,包括奔马,也包括光岩都可能在心底隐隐觉得终有一天秘密将会暴露。
但像一些历史评论家讲的,他们真的能说出这点吗?他们真的能大摇大摆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惶恐不安,能说出我们就不在大火建立自己的家园了吧,能说出没办法、那我们就换一个地方重新来过吗?
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那样,就没人支持他们。因为那样,同乡会就将分崩离析。因为那样,他们就主动断绝了与千人万人的联系。
因此,同乡会必须是铤而走险的,他们必须在大火,甚至必须是在大火十三这唯一一颗有资质的行星上新建一个“大火认同”的家园。从这个角度,作为人类世中被记下的人物,他们所发挥的历史作用在达生世中的评价是有失公允的。
但他们仍然是天真的,天真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自己都不信,却又充满了侥幸心理,以为事情任其发展也会变好,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然而“任其发展”这个词意味是将命运交还给上天。当时的同乡会可能从未想过大火的簇结晶会在一万年内就被发现,也可能从未在被发现前意识到这个从房宿来访的古人就不可能只是为了历史学上的星象意趣而来的。
其中也包括了奔马。
他从作战中心的大门走出,穿过了天青州的街道,从长廊的窗户里看到夜色中从姜黄色变成绛红色的墙壁,还有一连排已经开花了的树。巴掌大的空地里也被种上了大火十三在数亿年前濒临灭绝的一种紫色的草。
可直到坐上电梯,奔马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簇结晶没有异动。所有本星系检测数据全部是正常的。地基也没有破裂,就连底层的工业机器也全部好好地运行正常,数据库里不存在任何关于簇结晶的信息。
这其中也包括他们自己。
一万多年前,同乡会的知情者就在物理的层面上洗去了自身的记忆,直到今天,直到这时,直到这件事情发生,奔马才在纳米机器的刺激下想起原来城市的底下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才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平时总是无来由的担心和悸动。
这是与记忆机制不同的推理机制。当初设下的暗示词和暗示处境会引导人体合理地推理出地基中只可能是存在簇结晶才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推理的方法能够规避记忆信息的存在和转移。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房宿的方面?”按照推理的结果,他已经恍然地意识到当初光岩那段消失的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额头分泌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来?我都沉眠一万年,换过四次身体,要来也应该早来了呀!”
他的脖子上流下了涔涔的汗滴。一种不堪忍受的恐惧折磨着他的心灵。
就在这种懊悔、恐惧与怨恨交织的心情中,新的厢房到达了底部,压在了旧的被压毁的厢房之上。
奔马战栗地从旧厢房的碎片上走下,看到全部寂静的空间中,正方盒子似的执法单元还有前方三个纤细长条人形的机器人。
按照技术部门的想法,这三个人形机器是被无处不在的超微型机器控制了。
按照常理,超微型机器在自复制的功能上无出其右,在其他的功能上就有退步。因此技术部门推测它们要么组合起来形成大型的集中体,要么就是控制其他的复杂物体来代替完成复杂的功能。
执法单元制造的电磁场无法将内气微元瘫痪。同样,它表面的场力能够拒绝内气微元的侵入。目标突然消失了,它的任务便变成了保护奔马。
奔马却从它的身边绕过,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内气微元控制的命运站在四周,眼瞧着人子一步步走进,与他的目光相撞,却保持了缄默。
内气微元也只不过是工具。它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奔马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仰起头,看到了这过去留存的引线。在一万年前的历史中,引线所制造的破碎在快速的冷却下,形成了大火十三广袤深厚的新地壳,这个地壳彻底埋葬了和过去驱逐人类的元凶一模一样的毁灭。
然而现在,在引线的背后,他知道,正存在着一种新的毁灭。
这个毁灭究竟是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在门后?
汗水浸透了身后,他出神地盯着前方宽广的大墙壁。
引线的墙已经存在了一万年,原本光滑平坦的力场表层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物质的干扰,而在波动中呈出螺旋似的的花纹。
九亿年前,在大火二即将消灭的前夕,奔马有一段在守心太空城等待撤离的难熬的日子。那时候,他凭着显微阵列,他曾经清晰地看到了大火二的壳,这颗走向末路的恒星,它的内层和外层产生了分离,内部的物质层层堆叠,呈现出了就像是眼前这样圆环的螺旋结构。五天后,人们引着他乘上飞船。飞船在无际黑暗的太空中飞行,行星消失在飞船的身后。他转过头,看到原本是恒星大火二的方向出现了一道光彩熠熠的大门,尘埃与气体形成了绚丽的光圈。他应该走上前去,把这扇门关上,把所有的毁灭都关在门后。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他早就把门关上了,只是毁灭自己无可阻挡地推开了门。
也就在他想起来的时候,没有缝隙的墙面凭空吹来了一阵黄风。放射性的物质弯曲如虹霓,新的物质在他的眼前显现,就这样突然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他也就想起来了,门里的究竟是什么。
是死神——
是带来结局的使者。
不是可以融化地表重塑地貌的炸弹。
而只是两个人。
两个可恶的人。
他抬起了头。
执法单元随之活动起来。它看到了李明都和遥山几微,也就代表着临时作战部同样看到了李明都和遥山几微。在稍早一点的时候,还留在作战部中的光岩在众人激烈的讨论中终于靠自己想明白了一点事情。
“你们还记得过去应该有个东西被发送到了房宿吗?那个东西只可能是次异结晶。有没有一种可能……”
遇到簇结晶对于大火人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勘探队员还是他所分享的视觉早已揭示了这一奇异的真相。然而想要清理一切痕迹的同乡会却唯独在这点上忽视了天地的命运。
他艰难地在频道里说道:
“次异结晶已经回到了大火。”
只有很少的人在频道里。大火人把毫无意义的保密做到了最后的时刻。
奔马什么话也没说。
“什么?”
弥留的世界里,代表着已死的委员们的意志尚且不解。
光岩的双手紧紧撑着桌面。他失神地在频道里说道:
“我的意思是,倘若说这个人就是‘次异结晶’本身呢……也只有次异结晶才会这样毫无芥蒂地尽情地去接触簇。这个次异结晶现在回来了,回到了我们的面前。”
但到了这个时刻,讨论这点已经没有意义。
在更早暴露的时候,春望太空城已经派出全部的武力压制丹宸号。丹宸号虽然是展览飞船,但丹枫白凤在丹宸号上所下的手笔已经远远超过大火人所能理解的极限。
它在眨眼间变得透明,消失在茫茫夜间,周围只剩下了引力波的来回震荡的痕迹。人们只能确定它正在绕着大火十三飞行,却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再扫一遍周围有没有纳米机器,主机给我连接碎片地带的自动化部队。”
光岩镇定地对联络中的机器下令道:
“先封锁球体云层内的所有通信,严禁任何通讯走出本星系。”
大火星系的最大半径大约一光年。球体云层本身的直径就超过零点九八光年,里面分布着许多大火过去的残骸遗迹。自动化部队在这里复制繁殖,蔚为壮观,其数量足以封锁零点零二光年半径内的所有通讯。
星桥的命令在零点零二光年半径的距离上比一切光速联络都要快上六天。从这点看,启动封锁在时间上好像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
然而宇宙的战略中还存在另一个现象。那就是封锁线的长度本身已经远远超过了零点零二光年。封锁线的一点到达最远的一点沿着封锁线走需要二十天的时间,沿直线走大约要十四天,最短的距离反而是从大火十三这里再次发射通讯,那就又变成了六天。
因此,大火还不算放下心来,他们必须要在“现在的时间”和“六天后的时间”打个配合。这个配合就是在大火十三周围制造引力井,减缓内部时间相对于外部时间的流速。
这个预案从前线来看,不仅在技术上,哪怕只是单纯的战略安排也已经显得落后。但对于大火这个新生的后方集聚地来说,客观来说,能做到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其他的委员们稍稍镇定下来,但屏幕里的奔马,他的动作、他的表情却在萌生出一种光岩不熟悉的东西,让光岩感到了陌生。
事情越是顺利,光岩就越是感到不安。
“还有,从通讯部门开始再做一遍过滤消杀,务必清空内气微元,防止它们重建功能。”
随后,光岩也走出了大门。
他知道他必须要制止一个人。
一个真正会带来毁灭的人。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乘上了向上的太空电梯,从而离地面的城市越来越远。
支撑了顶上城市的地基藏着秘密的空间。它贯穿了地壳,插入了这颗星球的地幔,只为了封存一件不该出现在大火的秘密。
直到今日,奔马也不明白为什么簇结晶会出现在大火。大火的灭绝乃是在天文预言中的自然进程,历史的记载中从未出现过任何关于簇的痕迹。
在老一辈代代相传的知识里,簇只不过是人类不得不离开地球的一个理由。为什么簇会蔓延到大火,又是为什么百般隐瞒最后又被发现,这是奔马想不明白的事情。
门没有打开,但死神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个死神解开了自己的身体,它的身躯从李明都的体表如丝如缕地剥落。原本架住李明都四肢的框架夸张地变形,从类人的“大”字形向外撑起,变成一个不规则地四边形。
四边形向前走了一步。所有的丝缕,所有的微元机器沿着附上,迅速增殖出了用以装饰的血肉。
就这样,他重新变成了一个房宿人,变成了一个遥山几微。
奔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只能艰难地和缓地鼓掌称赞:
“今天,我也是开了眼界。打破物质孤立的技术在昨日还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居然今日就现在我的面前。”
对于赞扬,工具本不该有喜悦这种情感。它所能得到的反馈只该停留在“积极”这一层面。
然而如今的遥山几微却感到了飘飘然,甚至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轻视。
确实,奔马以及大火实在是太孱弱无能了。
他不无傲慢地说道:
“贸然拜访是我方过错。然而大火之密着实惊人,你们如何敢欺瞒前线?”
“可是……”
那个时候,奔马也已经从光岩的通讯中得到了关于李明都的猜测。
他着迷似的望着这个站在遥山几微身后的人,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一步:
“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回到这里呢?”
李明都目光奇异地看着奔马。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他们的一些思想可能是共通的。
“请两位使者回答我。”
奔马弯下了自己的腰,只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前面。
但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
遥山几微不说话,因为他正沉浸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缤纷的感情洪流之中。内气微元也不说话,是因为它确实不知道,它失去了与丹宸号的连接,也就失去了与丹枫白凤副脑的连接。现在的一切行动它都只能即时演算。
李明都也不说话,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簇在这个时代人类世界的意义,也明白为什么奔马感到痛苦。执法单元同样不说话,没有人命令它帮助奔马。新的命令让它向后退了。
而奔马同样迟迟没有不说话。
他红着眼眶,精神像是离开了躯壳。突如其来的冷气窜到了天灵盖,那个不能自主的脑袋在低下时变得非常难看,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发出了像是野兽一样沉重的呼吸声。
遥山几微没有怜悯之心:
“一个人犯了错,他不检讨自己的过错,反倒要责怪别人的发现。在人类的世界,我们把这叫做不正当的。好了,你起来吧,该出去了。”
谁知道奔马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头部撞到了地面而流出了血,把他撑在地上的前肢染得血红。
奔马仍然没有说话。
但遥山几微摇了摇头,说:
“‘簇’的事情,我们不可能隐瞒。”
但跪在地上的人就像是僵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身体像是稍微膨胀了。
“不对……他不是投降。”
李明都猛地抬头,意识到了事情的发展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控制。
“我们快走!”
可就在那时候,奔马的残骸就像是被电击似的,仰头抬起,所有的肢体全部张开。他的胸膛被内部的机器破开了大洞,露出了斥力真空的内腔。
只有一粒小球在被力场控制,缓慢地转动悬浮。表面不露出任何光彩,朴实地像一颗铅丸。
因为是真空,又有斥力隔层,就连内气微元也无法侵入,只知道里面可以藏东西,但是否藏了它们并不确切地晓得。
几个被控制的机器人当即跳起,扑向奔马。
遥山几微眯起了眼睛,吃惊地说道:
“反物质弹头。”
在微观世界的底层,与正常物质的电性完全相反,虽然都是正质量的物质,但反物质在现今的宇宙中,几乎绝迹,纵使出现,也会迅速与正常物质互相湮灭,大部分质量都会转化为能量。因为其效率是核转化的千倍以上,在宇航大爆发的早期,曾作为武器使用。后来因为制备效率不高,不够供应前线作战,并且在保存管理和命中稳定性上都是问题,又被抛弃了,只投入到部分工程中作为一种具有独特物理性质的珍稀材料。
这是一种已经落后了的兵器,早就退出了房宿常规武器的队列,但却是遥山几微最害怕的攻击之一。
因为组成利趾的材料尽管殊异,但终究是重子的一种,终究是原子、中子和夸克的组成。
也因为它不会瞄准遥山几微,它只会瞄准李明都。
弹丸当即弹射出来。奔马的全身都在电磁场爆发的瞬间溃烂,大气甚至来不及发出呼啸,灿烂夺目的光线就已经从空气中迸发出来,光亮得像是在迅速膨胀的太阳,外围形成的高热圈在短短时间隔绝了反应的继续发生。
高热圈本身就能融解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物质。而剩下的没有被融解的物质就会在高热圈滤去杂物的瞬间撞上里面还存在着的反物质弹头。
反物质弹头便确定能毁灭一切不被烧毁的殊异材料。
能够反应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对于人体,甚至还不能察觉到光亮。
对于遥山几微,也只解离自身,成就圆环似的框架,包裹李明都的同时打破物质禁闭,但已经无法阻止正反物质湮灭的太阳的升起了。
火光变幻,整个房间顿时凝成一片红光。周遭一片寂静,整个地下世界刹那失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传达不出来。跃动的光亮顺着磁场的引路,向着四面八方狂暴地推去。电梯井的暗口先是亮起一颗微星,接着强光喷溅而出。
喷泉足足喷发了十分钟。利趾只不过是有限能源的隧穿,带着一个人就不可能在高能高热干扰下长时间持续。
等到红光四散,躲在电梯井里的执法机器探下脑袋,只见到“引线”的防御层都被刮下了近一公分。表面的场力已经在射线的干扰下不能自我维持。休眠的机器人群被摧毁殆尽,只在墙角留下些许抗高热组件的残骸。
但是,没有死。
死神不会死去。
毁灭仍然存在。
李明都支起了自己的身体。
原生的人类体表融化了一半,烧焦的肉炭变成了黑糊糊的一层,与太空服断裂的纤维连在一起,眼珠子只剩下了一颗,勉强还能够视物。
但他没有死。
屏幕背后的委员们张大了嘴巴。
正面吃下弹头的遥山几微,呈现出圆形的框架迅速回缩,在两次折叠中变成人形。这时,执法单元观测到他的腿部出现了断裂。先前丝絮形成的力场被彻底击穿,反物质弹头确切无疑地湮灭了框架的部分。二十分之一框架的湮灭导致超过十分之一的丝缕和丝粒不受纠缠感应,而散落在地。
也因此,遥山几微难以回退人形,现在站在原地的人更像是一个挂着几缕肉的骷髅。
李明都的脑袋嗡嗡地响,他勉强起立,靠在遥山几微的身后,说:
“能走吗?”
说完,他才模糊地发现自己的声带已经融解,根本发不出声音。靠着分布式意识和纳米机器支撑的肉身与行尸无疑。
“很难。”
但遥山几微理解到了他的想法:
“你放出的内气微元已经联系了丹宸号,现在只能看丹宸号能不能解救我们了。”
“如果再中一发反物质弹……”他认出了这种现象,“还能活下来吗?”
“我能活,他也不敢。”
遥山几微撑住李明都的身体,说:
“因为‘引线’的表层也被削穿了,假设他们再来一次,我可以控制爆炸的流向,击穿你们的引线。再不济,也能击穿墙壁,靠簇结晶抵抗。”
这话说得清亮,它不是说给李明都听的,而是在威胁一个人。
奔马。
执法单元从井中爬落。庞然的身躯从收缩态再度放大。它的表面投影出了奔马的形象。蜘蛛似的多足一一收拢,怀抱了自己的身躯。
原来先前拜访两人的只不过是他的一具代身。而现在的他又是新的一具。
人类通过备份自己,使得自己的寿命变得与文明等同。
“明明大家都是人类,你听得懂我的话,你知道你的来由。”
他张开了自己的嘴巴,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偏偏要用一部分人的名义去打搅另一部分人的生活呢?”
“那是原形人类与前线世界的指示。”
遥山几微说。
然后奔马就笑了。
“你们还是不理解我的意思。你们还在用别人的命令和别人的指示做借口。你们还是在畏惧别人的力量。”
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沙哑:
“但你们可以不说不是吗?就当是为了整个大火的世界、就当是为了施舍我们这群可怜的大火人……”
“不要再妄想了。”
明明不是真正的发现者,但遥山几微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要坚定得多的决断。
“这是不可能的。何况,我们所发现的一切。”
他侧头看向不能说话的李明都:
“应该已经被上传到丹宸号,丹宸号已经将其传回了房宿。”
奔马突然不说话了。尽管已经不可能再有其他的余地,他却仍然紧紧地盯住遥山几微。他所在的地方是春望的太空城。他是在太空城的苏生室中醒来的。从背后的舷窗中可以看到大火十三。
大火十三正走到白矮星的身旁,在他的身后犹如顶上圆光。上面被照亮了的城市,像是冰白色大地上零碎的纹理。
然后,像是忘了我似的,奔马举起了自己一双又一双的手。当六只臂膀同时伸展在身体两旁,而第四双手在身前合拢时,他轻轻的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火热的颤抖就此从心底升起——
“打死他们……”
奔马突然笑了,笑得脸皮紧绷绷的。
在大笑中,他指着李明都和遥山几微,激动无比地喊道:
“把这两个人彻底消灭掉!”
狭窄的空间这时骚动起来,柱子、天花板以及墙壁像是蠕动了一下,然后在下一瞬间爆破似的分离崩析,变成了无数的碎块。紧接着,引力的方向被暂时逆转,从上方传来一股强劲的吸力,仿佛一阵大风,把地上的两人全部卷起,撞入了满天碎屑的废墟。
这时,李明都才发现墙壁原来不是一个整体。它们的分裂也不是受到了外力。
南来的北往,东走的西去,互相穿插,彼此拥挤,不计其数的自复制工业机器从直径“公里”的巨构变回了“纳米”的细微,然后再变成了“厘米”的大小。在直径为厘米的层次上,它们重新组织自身,形成了数以千万的分构体。在一万年前,一次性成型地表时,它们是在岩浆中预埋的“模具”,用来引导冷却和形状。地表成型后,它们成为了天青州城市建造的基础,但被留下了古老的指令。
现在这个指令被启动了。
每一个自复制机器都可以当做子弹使用。
人们身处汪洋,才知道海中的每一滴水都是火药。
在短暂时间内,李明都的身体被瞄准了上千次。遥山几微重新散形,断裂了一个小口的框架极大伸展,它的丝絮和丝粒缠绕在框架表面,形如两个彼此交错的圆环,与大火的机器发生了几千次碰撞,余音不绝。
内气微元感应到危机,控制三个机器体完成计算,同样大量密聚,在失重的空中形成物理的盾牌和墙壁,在苦海中连绵震荡。
包括地上城市和地下一层的空间,装饰用的吊灯在摇晃,池中的渌水无风起了一圈圈波痕,还醒着的大火平民已经能察觉到大地的震动。
就算是临时作战部的众多天人,也不晓得天青州地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功能,也是起了轩然大波。到处能听见讨论的声音,对于奔马这一大火十三世界的万年始祖也生出许多怀疑。
同样是始祖的行政委员怒极,绝望似的喊叫:
“纵使千般问题,他也不能绕过行政会议擅自与房宿开战啊!”
有的人已经想明白了,有的还不解,只响应赞同。
象鼻算是想明白的人里的一个。他收敛了惯常的笑容,以一种纠结的表情说道:
“还不能算。可能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消灭他们两人了。房宿的责问过后便可以填塞。”
“为什么?”
象鼻没有回答,只连接了执法单元的视角,和防卫次委一起下达了命令。大火十三真正地开始运作起来。地下开始隆隆发响。
“没人会知道你们的。”
在执法单元的观察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奔马热烈的话语。
遥山几微尚且可以维持。
但内气微元已经气尽。它控制的三个机器人被无处不在的机器体破坏后,它失去了复杂运算的能力,各个部分都开始散乱,被逐个分解隔离,只能依赖自身的自复制的能力,尝试从纳米的结构上对各处的机器体进行破坏。
就在这霎时间,吸力扭转,遥山几微抵抗良久,忽的缺口一声,闷声一句麻烦了,所有微型机器联同被控制的两人,一起沿着管道牵入地下铁。
那是大火十三的动脉,在靠近赤道环流的位置,连接了大火十三地面各处的人类居住地。它所采用的也是抵消重力的技术,并抽干了空气。整个铁道几乎是真空状态。
李明都转眼,看到像是铁轨似的东西发亮。前方一股力量便再度将他们吸摄。无数的碎屑瓦砾压倒在遥山几微和内气微元形成的城墙上,把他们这两人直接推向铁轨的前方。
那是大火十三地上部队的地下基地,负责行星防卫的事宜。
“我们已经制造了引力场,控制了大火十三周边的曲率。”
奔马的双手合十,庄严地说道:
“大火星系外沿也被自复制机械部队构建拦截,你们发出的一切讯息都不可能被送达外界。你们看到的所有世界注定只能留在大火的世界。我们已经终止了许多向四面八方扩散的信号。”
就在这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被送走将近一百公里,凭借肉做的脑袋几乎不能反应。紧接着,在地下二层的仓库里,数以千百计的执法单元同时亮起了观测的红光。而新的反物质的弹头已经在准备了。
遥山几微左右四顾,整个展开的框架重新合拢,准备强行突破地表。
但就在这时,李明都的手再度拍在遥山几微的肩膀上。遥山几微知道李明都想传达话语,便联通了他体内的治疗用纳米单元,代为发声。而他自己则顶上墙面,俯瞰地上的执法单元。
“你既然说了那么多,那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吧。丹枫白凤在临行前就已经预言了你们的动作和反应,内气微元自然也是她的种类。”
这话吸引了奔马的注意力:
“丹枫白凤……也有她的参与,为什么?”
奔马尚且不解,在他的意识中,丹枫白凤是和他们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倒是遥山几微若有所思。恐怕丹枫白凤已经不想再忍耐下去了。她要彻底地处理这个在一万年前遗留的错误。
“所以她对我的要求是只要亲眼目睹就可以了。剩下的一切,丹宸号能够处理。”
李明都平静地说。
“丹宸号……”
光岩从电子耳中听到了这一声音。
现在的他已经抵达了春望的太空城。整个大火的世界,只有不到二十个人确切地知道奔马备份自己的地方。其中也正包括了他。
他站在窗户的边上,目视大火十三所处的这片虚空。丹宸号如今在光电的世界消除了自身的痕迹。大火方面只能依靠引力波才能察觉到它的运动轨迹。
奔马笑道:
“你们的这艘飞船是往地上来了。我知道它,它确实有些能耐。但就能救得了你们吗?”
“如果说它已经宣判了你们的死刑呢?为了防止通讯被断绝,它携带了一个种子。”
医疗用的纳米机器已经在组织干细胞复原再生重组人体之事,李明都不再借助遥山几微的力气,靠自己的喉舌沙哑地说道。
这是过去人的肉体比起真正的人体少数优势的地方。因为简单,所以恢复与复制得更快。
“那个种子,你们应该也晓得,在你们的目光来看,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手段了。丹枫白凤说曾经你们就是这样给她发信,并且也就是这样走漏了消息的。”
他说:
“那就是星桥的引信。”
声音落下,凡是想明白的大火高层都已经呆若木鸡。凡是不知道簇结晶之事的孩子都在惊疑中大声询问。
幻想彻彻底底地消逝了。
死神,一个真正的死神无情地说道:
“它给我回了信,说我所见的一切已经全部到了她的眼里。原形人类已经派出了回收的部队。”
奔马始终在俯瞰大火十三,始终在俯瞰借由电子眼传递在他眼中的影像。在这个影像里,再也没有同乡会,也再没有天青州城市的人们了。这一万年间建立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就因为这一句话彻彻底底地判了死刑。
“你们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死神继续说道:
“唯一的生路只剩下放弃大火十三。原形部队,必定会以破坏整个大火十三为代价万无一失地取出簇结晶。”
趁这时机,遥山几微使力向上,在众多武器的合围中突破到地下一层。但地下一层的地板规格与地下二层又有不同,它是按照可以抵抗氦闪的强度进行设计和制造的。
“不……还是有时间和机会的。”
他的目光追随者李明都和遥山几微,看着这两个人的四处突围。他突然变得像是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
“我保护不了大火,但至少现在,我还能做到一件事情。”
在地下一层,丹宸号与他们联系上。这艘飞船早已迫临地表,这时现身,掠过天青州城市,低过群山,靠近了大火的行星防卫基地。空前的电磁震荡在瞬间抵达地下,既是干扰敌方,也是组织内气微元进行反击。数以万计的小型机器顿失其力,开始被内气微元迅速蚕食控制。
屏幕中的奔马笑吟吟地说道:
“那就是复仇。”
他赤裸裸地命令道:
“把反物质弹头全部拿出来,拿出来!射击,射击!”
可是地下一层的机器却踟蹰起来。古老的命令和现行的命令在神经网络判断中发生了冲突。如果真按奔马说的,使用大量反物质攻击,质能不受控的转化会超过氦闪的量级,必定会影响邻近的城市。按照遥山几微说的,如果他尝试引导,或许会击穿地下的引线。
部队的决策层纷纷下达了暂缓的休止符。奔马个人的意志是压不倒众人的。
他不敢置信地大叫道:
“你们都在犹豫什么?你们不知道簇结晶吗?它会毁灭大火十三!大火十三已经完蛋了!现在,只能做到一件事情,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叫这些人陪葬!”
“够了,朋友!”
就在这时,门开了。光岩走到了奔马的身后,拍到了他的肩膀。麻痹剂注入了新生的肉体。奔马不可置信地回头,然后狂舞的六肢随着人一起瘫倒在地。
“不管怎样,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可你现在,是想要同归于尽……
光岩闭上了眼睛,说不出这后半句话。
他在沉默中终止了所有的作战,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奔马机械迟钝地看着这个人放弃了一切反抗,像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在最后一个执法单元停止,而李明都站到地上的时候,他不可自制地大声嚎啕起来,哭到没劲了,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