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后期第三十年到第三百年之间,人类前线世界第二支援军从英仙臂方向撕开了不定型的防线。不定型迅速调遣力量,在天谗星云附近,企图借助宏观银河系的径向分裂来冲散人类绵延上千光年的行军路线。
如果计划成功,第二支援军将随空间一起偏转,一根利箭就会被凝成麻花,变成一小块一小块飞往四面八方。利箭本身没有损失。但它的势就被分散了。它想要回转过来到达原本的目的地就需要花上更多得多的时间。
然而第二支援军所投入的力量足以吸引附近的天体,行军本身就在形成一条崭新的贯穿星流。动质量推动的真空能量场一路蒸发不定型修建的视界工事。这时,不定型才意识到自己彻底错判了宏观的银河系局面,战士赶赴前线指挥了大退却。人类长驱直入,在废墟上铺开战线,连续收复九野十宿,最快的队伍到达了十光年近地包围圈的脚下,围绕波江座方向的天苑四黑洞建立了第一千座扪天井。
人类世界用来提取黑洞引力能的扪天井如今有了全新的使命,那就是推动黑洞视界的失序旋转,从而造成大范围空间曲率的不规则波动。经过验证,这种方式产生的引力波噪音能够干扰不定型运物星桥的正常运行。在所有有效手段中,引力波噪音是成本最低廉的一种。
捷报通过星桥传回了各大星系,但各个星系的联合却孩子似的大吵大闹起来。在还没有打败不定型之前,人类千万个大脑就犯下了一个错误——他们觉得应该要考虑如何处置不定型了。接着,他们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那就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还不能取得一个统一的意见。归根结底,就在于一部分人认为需要不计代价彻底消灭不定型。而另一部分人则设想是否可以在收复太阳系的同时,保持太阳系的完整,尤其是原形人类的遗产玄枢之门不受损害。
听上去像是既要又要的天方异谈,从后方世界的常理考虑,不定型只需临走前付之一炬就绝不可能留给人类世界任何残余的信息。然而对于前线人类,任何想象都没有“完全不可能”这个字眼。少微星官议弦庭的超然人象就提出了一个可怕的保底方案,内容是制造大规模的第一类视界。与不定型所使用的第四类视界不同,第一类视界是最彻底的因果隔绝曲线。在这种因果隔绝曲线中,空间会被中断,无法与外界交流,时间箭头同样会被迫指向自己,物质将在闭合的时空间中来回震荡。
也就是说,在第一类视界中,会造成时间循环效应,时间永远不可能抵达被隔绝的下一瞬间,也永远不会回溯到开始的第一瞬间,光阴将周而复始,明天将变成昨天。也因为空间和时间无法输入和输出,一切弯曲时空的星桥都不可能联通两界。
不过人类本身还没有完全理解第一类视界,积累的经验也极少。譬如这种循环回荡在宇宙不确定性的干涉下,会产生误差。误差的产生会连锁式地摧毁全部物质结构,使得视界内部的景观不可逆地凋零。但考虑到内外的时间与因果都被彻底隔离,因此外界观测者也许可以选择它在破壳时能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于眼前。
站在第二支援军背后的银河外围二十八璇座不允许失败。第四支援军却在银心的授意下截断了第二支援军的物资运输,防止第二支援军独力轰炸太阳系。第一支援军不见踪影,仙女系的第三志愿军和远征的第五支援军选择了齐头并进。
望于山川,遍于群神,支撑前线世界的四方达成了一致意见,确定把临阵畏缩的第一支援军排除队伍,其余各星官代表将一同授身前线,议论日月人事。
至于六师、碇客、山贼还有其他沦陷区域里苟活的一切,已经同时被搁置了。既被不定型搁置,也被前线世界搁置。在宇宙资源的控制来看,他们已经重新从宇宙的人变回了地球上的人。他们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了。
人类世后期第九年,旬始星上的人已经分化为了一个大部分和一个小部分。一个小部分还保持着外出的冲动。另一个大部分准备就此度过余生。就现实的情况而言,存在许多客观的理由,包括了不定型的威胁、人类的救援以及生活的平静。失去了多层空间庞大资源的六师不足以在宇宙中翻起浪花,能够活动的区域也十分狭窄。
李明都与本巴那钦取得了接近的意见,当天就回到了生活区召集人马。凭着本巴的介绍,李明都方才想起来那个讲故事的年轻人是多吉,而一直在照顾本巴的女人就是卓玛吉祥。
“其他人呢?”
本巴需要休息,卓玛吉祥代替他答道:
“我们从许多的世界路过。才措、赤烈留在了一颗安逸的电子星上。央拉、珠金和才仁随一艘流浪的巨型飞船往南斗的方向走了。才措二世在一个晚上选择了自我了断……”
卓玛一个个说过去。对于这些名字,李明都只剩下了最基本的印象。
“我们也有一个新伙伴,你应该不认识。”卓玛弯下腰,从床底招了招手。一只小机器狗就快活地跑了出来,像是咬人似的咬住了卓玛的手指。卓玛起身,小狗就被手指钓到半空中,随着尾巴一起摇来摇去。
李明都看到这是只三条腿的小狗,它少了一只后腿。
遥山几微问:
“它是什么‘种’?”
“不知道。”卓玛把小机器狗放下,小机器狗就躺在地上高兴地露出了自己的肚皮,渴盼地仰视着站立的人,“我们是在一个废墟星球的地底发现的。超新星清理了星球的地表,世界伤痕累累。太空冷却了星星。它在地下靠地热和体内的核动力源生存,栖息在地铁形的岩层中。那个星球的底下,生存了很多曾经居住者的造物。从遗留的迹象看,应该是一个没有升上太空就被消灭了的地上人种。”
李明都招了招手,小狗就翻过身来,飞快地跑到他的身前摇尾巴。
“这样,我们就有六个人,彼此都有五个伙伴。”
卓玛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向了病床上的本巴。
本巴却执着地注视李明都,期盼着这个人许诺的明天。
要么一起灭亡,要么结束斗争、了断时代,成为阳光。
这件事情是可能的吗?
从现在的目光看,确实是可能的。最大的机会就在于“原形计划”,在于这一为了在任何时代任何境遇下都能保全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终极企图。原形人类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具有明确轨迹载入名录的李明都也确实有资格去触碰它。
他们当时的目的也没有选错。首先就是要和留在这个宇宙中的原形人类进行沟通。次要的目标则是延缓人类世界的颓势。
在地面上的时候,本巴认为这两个目标凭他们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想要在人类世界中说得上话的,首先得掌握了行星级生产力量,也就是飞出地表。二十二世纪的人类,所有力量合于一体在人类世的银河看来,就可以作为一个个人而存在,参加星际议事,考虑一亿年后甚至十亿年后的星际物质分配,考虑生命物种的复制规模可以扩充到何等速率何等程度。
那么,现在的本巴、卓玛、李明都或者遥山几微算是什么呢?
算是产品。
不具备指数级或以上的复制能力,不具备指数级或以上的生产能力,且不具备合法与非暴力情况下搭建自我复制框架或者行星级生产框架的可能。银河周边能够用于搭建框架的星球已经被人类世界和不定型瓜分殆尽。在十六亿年的历史中,人类几乎遍历了所有的星球,所以在历史的意义上,在一亿光年内都不存在“无主星球”这回事情,也就是说不存在无主的“资源”。
不能生产的东西失去了革新的活力,也就停留在了生物意义上的产品。
“一个人的力量就像是水滴。水滴本身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但许多的水滴把它们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江流,就变成了海洋,就变成了太阳。”
在旬始星的表面,李明都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本巴那钦听。本巴那钦就相信了。
“所以当时,我们在飞跃地球的时候,六师找上了我们,我做出了当即的判断。”
本巴仰望着头顶深不可测的黑夜说:
“可是六师现在躲在这里,虚弱不堪,我们还能团结什么?”
“还是有的。”
“什么?”
李明都的声音沙哑低沉:
“过海号。”
“过海号?你想清楚一些!”本巴大为吃惊,“那只是一艘船而已,还是一艘损失得很大的船。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古人看来,光速飞船代表了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它也许可以前往宇宙万物的尽头,也许可以在其他的星系花费亿年的时间从一个细菌开始培养造一个世界一个文明,但这全部都无助于现在、此刻的银河了。”
李明都的态度坚决:
“不,就是过海号。”
“……为什么?”
本巴那钦原想再说一些严厉的话,话到嘴边却突然因为疑惑而终止了。他想起了过去,想起了他们和李明都一起从白凤监狱里跑出来乘坐过海号离开的往事。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回忆起当时那场奇异非凡的冒险,还有那被消除掉的属于原本的他的记忆。
李明都抬起头,从高耸的太空电梯边上吹来了寒冷的风。六师的机器们沿着太空电梯攀爬,织成了吸收一切光线的天幕。
“因为过海号不是过海号。”
他说:
“而是丹枫白凤的眼睛。”
本巴睁大了眼睛,听到了这不可思议的否定了整个逃出历程的话语。
“而我还有一个身份。”李明都侧过头来,“那就是丹枫白凤派进不定型世界的间谍。”
本巴的身体得到遥山几微的帮助后,休养了三天,就已经基本好转。
在这三天中,李明都也得知到过海号已经被六师征用,不归本巴管理。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但在询问六师以后,他们才知道过海号的自体智能始终拒绝出任务,六师想要走拆解程序,但对于这种有资格“成为人”并且确实可以独自思考进化的光速飞船,想要拆解需要的暴力和欺骗是现在的六师无力拿出的,程序就被搁置了。
过海号现在就停在中央大停机坪。
他们穿齐装备,在找过海号的路上,李明都也向这最后的三个在逃同伙说起了当初的隐秘:
“你们知道我是次异结晶,然而却不知道我的特殊之处。我是一个古人类,然而在古人类之外,我另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时间的旅行者。这一时间旅行的根本原因在于我的意识、我的记忆在时空间上的分布是不连续的——不仅是时间,而是时空间——体现在时间上,就是存在时间的中断,而犹如跳跃般的时间旅行。体现在空间上,记忆便同时地分别地宿于两个大脑中。在其中一段空间和一段时间,我是以不定型的身份而生存的,因此,不定型世界期望我的回归。”
“闻所未闻……”
多吉大吃一惊。
然而卓玛却露出了沉思的模样。在她的见闻里,银河系确实存在类似的说法。那就是动物的大脑这个东西,也可以像量子纠缠一样成为一对。
李明都继续说道:
“然而一开始,丹枫白凤她并不想要真的把我交出。她读取了表层记忆,克隆了我的身体,想要做出一个间谍来。但是她有意或无意,我不知道,但她确实没有发现我作为不定型身体的出逃。当时拜访房宿的使者靖边壕星,让丹枫白凤处处受限。在她发现这点后,她意识到她对我最大的束缚已经失效了。于是她想和我达成一个协议。”
遥山几微说:
“那就是成为丹枫白凤派进不定型内部的间谍,帮她了解不定型世界的隐秘,是吗?”
李明都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多吉脱口而出:
“那你答应了没有?”
李明都却没有说话,而是被前方的动静吸引了。沿着甬道穿过隔离的大板后,舰船的升起、构件的组装,万事万物运动不休的声音震动了大陆的底架,整个相近的世界都在轻微的震颤,发出若有若无的响声。
本巴在后面抓住了多吉的肩膀。
“既然他站在了这里,那肯定是答应了。”
与此同时,李明都已走到了门前。门缓缓打开了。周围的空气随之向外扑去,整个旋筒般的停机区在人们的眼前一览无余。旬始星是一个和水星差不多大小的微型行星,而停机出入的旋筒贯穿了整个旬始,左右两边的尽头就是阴沉沉的太空,太空电梯耸立在天幕之下,隐藏了这个世界。在人们看来旬始星像是一个同心圆。同心圆的表面有大气。同心圆的内侧也有大气,在行星日复一日的旋转中,因离心力而压在旋筒的表面。
一行人乘上电梯,电梯即沿着旋筒,从东半球飞向西半球,从南边世界的底端飞向北边世界的底端。
过海号就停在其中的一块平台上,平静地像是睡着了。
人们从电梯里出来,走到它的身前,它便自主地、像是在等候一样地就落下了自己迎接的阶梯。
在这个时候,李明都知道自己的想法更加正确了。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并不明了,然而来龙去脉都已经清楚了七八分。他就像是受了针刺一样,突然笑了一声。那个瞬间的笑声是那样沙哑而无何有,叫身旁的遥山几微顿时感到了不寒而栗。
然而李明都却无比冷静地说道:
“快跟上来吧。”
静夜里的水最终是在各个地方沸腾了。人们登上了过海号,就像是炽热的水雾通过管道汇进了机器里。接着,这个机器便运动了起来,它立刻收拢了自己的阶梯,紧闭了自己的身躯。李明都推开门,看到周围的墙壁先是变得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旬始星里的大空洞里苍白空洞的钢铁天幕,随后一道浮光跃现,四面八方景象一转,虚室生虹。
像是火的东西在这个透明的空间中熊熊地燃烧起来。卓玛发出一声惊呼,以为自己碰到了爆炸,然而流动的火焰只是视觉上的折射。它在人们的身边膨胀,收缩,变化,散逸,流动,聚集,是量子概率波的倒影。在概率波不曾覆盖的黑暗里,好像能看到它思考的、运作的、灵魂的空洞和缝隙。
李明都冷静地站在前头,甚至大胆地更往前走了几步。舱室的椅子变成了她的延伸,变形成了手,向着李明都抓来。
李明都躲也不躲,于是存在于李明都脑体深处的最后一粒纳米机器便从细胞的缝隙中被引出,吸进了过海号的核心。一个东西,一个冷酷的东西的命令来到了过海号的最深处。
所有的火光全部消散。墙壁变回了原本的钢铁。
在从舱顶射到底部的寒光之中,她苏醒了。
本巴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一个东西,一个准确的数学的构成的人形投影在寒光中像是搭建积木一样地构成了。浑圆的曲线坐在半空,如瀑布般群集的飞线从头顶洒落半空,分岔的五指线交叠在身前。
椭圆是她的眼球轮廓,分段的抛物线是她的眼睑,倾斜的脑线带动了瀑布飞线的变化,那双圆形的瞳孔在凝视身前。
“老怪物。”
她说:
“你为什么还会站在这里?”
“这个答案不是很简单吗?难道以你的思维会想象不出来吗?”李明都冷笑一声,俯瞰前方,“因为我是你的间谍,是你命令我充当了你的眼睛。”
嘴唇的弧线开始收拢,人形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她最终获得了胜利。
卓玛退后一步,扯住了本巴的后衣。小机器狗左右跳步、对着人形大喊大叫。李明都的双眼却仅仅盯着投影的核心:
“现在,丹枫白凤的间谍在这里,可你能代表‘丹枫白凤’吗?”
“代表?”
人形收敛了自己的笑容,秀窄修长的指尖线分开了瀑布的发线。丹枫白凤是那么回答的:
“我就是丹枫白凤!所有的我都是丹枫白凤,丹枫白凤也是所有的我,是一部分的我,也是整体的我。从过去到将来,自无限的左到右的无尽,从无限微分的一个单元,到全部宏伟的计算机,我们都是一个整体。我们的性质与本质都是‘一模一样’的,无法分别、也无法分割,这就是量子计算,时空间上的不连续所组成的无限连续系统。”
从一开始,所有被丹枫白凤造出的船都可能成长为丹枫白凤本身。而她具有收拢丹枫白凤所有力量、所有分体、所有人脉、所有社会地位与社会关系的能力。
过海号的记录一一在她的脑海中呈现。内外一切景象连同旬始星也都落入了她的眼帘。旬始星的存在说明了六师的退却,李明都的存在讲述了定形世界和不定形世界之战已经到了连他也脱身不得的地步。所以旬始星不让她惊讶,李明都也不让她惊讶,最令她惊讶的反而是遥山几微。
遥山几微站在李明都的背后,沉默得像根柱子。这是她过去的子女,如今却在遥山苍翠的感染下继续在寻找原形人类。
不过那也不是重要的事情,即使有所感应,也是不知千百亿年后了。
丹枫白凤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李明都身上:
“倒是你,你说成为了我的眼睛。那你看到了不定型世界的什么?”
李明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当然是一切。”
那双浑浊的眼睛移落了目光,紧紧盯着这个新生又年迈的“计算人”。
“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有意思。既然这样,那你能告诉我不定型是如何实现无限制星桥的吗?”
李明都斩钉截铁地答道:
“当然。”
丹枫白凤止住了笑意,侧过了瀑布般的线帘。
优美的耳廓,犹如蜗旋的大门。珍珠线的耳垂轻微的颤动像是被风吹斜的水滴。
她在侧耳倾听。
李明都说:
“不定型是依赖反德西特膜抵抗了空间弯曲的撕扯形变。”
“只是如此吗?”谁知丹枫白凤并不感到出奇,她不由得摇了摇头,“人类早就知道反德西特膜可以抵抗黎曼宇宙空间的弯曲。但人类世界始终无法做到不定形世界的效果。你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不定型世界所做的一部分。真正的部分隐藏在不定型的身后。”
遥山几微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而逃犯们在窃窃私语。
李明都的脸上没有任何失落,他就是要抛出这第一个人类世界意料之中的答案,然后就能从容不迫地抛出第二个:
“确实如此。不定型观察到的反德西特膜与现代人类的反德西特膜截然不同,它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背景故事。这些膜需要在质子衰变以后真空退化时代的宇宙空间中制造。我固然不知道全部的原理,但我猜测它需要的是极限衰变后的真空。”
丹枫白凤第一次露出像是郑重的神色,然而她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光线中变成了白色的线条轻轻地散落了。
“这确实是可以改变定形与不定形世界战争的情报。然而却还不是我想要的情报。”
丹枫白凤说:
“如果你明白那个情报,那么你就不应该站在这里。”
船的外头在吹大风,船的里面寂然无声。过海号的室内明明被设定到了一个对在场的所有人都适宜的温度上,但所有的人却都感到了溽热。
“你忘了吗?我是一个双面间谍。”
谁知李明都突然笑了,他说道:
“我也一直在想,你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哪怕是量子计算机,也不会去设想得知一切。所谓的一切,在社会学的意义上,只是为了了解一种具有一般性的规律,得到一种具有一般性和概括性的答案。正确的情报,不在于它的广博,而在于它的深邃。不在于它的无所不包,而在于它准确地回答了问题。曾经有人和我说,答案的关键正在一个正确的提问。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提问想要让你作为一个‘人’去了解整个不定型的世界。
“首先它不可能对应纯粹理性的技术。不定型的技术固然与人类有不同之处,然而如果想要理解科学技术的最高峰,应该向前线寻觅,而不是不定型的后方或其整体。其次它也不可能完全感性的琐碎的生活,人类原本就豢养了不定型,你们理应知道一切。这个问题一定同时寄寓于这两者之间,却是由地球基因统治的银河中最大的谜团。它又应该简单,简单到所有人一眼得知。然而它又应该古怪,古怪到你不敢说出这个问题的全部,因为,它是人类世界的禁忌,说出它,就好像要与什么东西做斗争,是不可以的事情。”
丹枫白凤眯起了自己狭长眼睑的抛物线,重新认真地开始审视眼前的古人。
李明都却浑然未觉一般,庄严地说道:
“你真正想要理解的、想要明白的是‘定形’与‘不定形’的分化之谜,也就是——究竟是何原因,是什么根本的道理造成了不定形与定形两个概念的出现和分化,以致于不定形世界与定形世界以‘不定形’和‘定形’这两个名义进行旷古的大战。”
于是丹枫白凤再度忍不住笑了:
“妙极了!妙极了!”
正是如此。
不论是定形,还是不定形,归根究底,全部都是基因生物的延续,往最原始的地方追溯,基因的相似度可能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同一种东西,一种被叫做“核苷酸序列”的外壳。恐龙是它的外壳,草履虫是它的外壳,鸟是它的外壳,海底细菌也是它的外壳,人类与不定形更是它最强大的两种外壳。
自古以来,所有动物的斗争都是围绕着资源和秩序血流成河。偏偏是这两种生物却围绕“定形”与“不定形”的概念开展了前所未有的大战。那么“定形”与“不定形”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资源和什么样的秩序,如果不是资源和秩序,又到底有什么样的答案?
丹枫白凤对此万分好奇。以她的聪明才智,她的脑海中早已存在着超过一百的猜想。但猜想越多,需要消除的可能性也越多。所以,她要知道“一切”。
丹枫白凤当然知道李明都的来意。
可是所谓的两个世界之战从一开始不就是原形人类自己造成的局面吗?在原初之时,定形与不定形是存在和解的可能的,就像是人之体内线粒体与细胞的和解,这种和解有一百种形式,其中一些形式甚至有利于人类作为绝对的主题,而永恒地奴役不定型。然而原形人类却偏偏使得这一关系变成了不可消解的世仇。
他们一定要赶尽杀绝。
他们把不定型全部打成没有智慧的工具,然而不定型的认同,却在他们意想不到的尽头,以各种形式重生了。
为什么不定型是一种禁忌?
洪水折磨着世界,善于聪明才智的人类想要整治洪水,也要找到洪水泛滥的原因。前者需要做出成果,后者则意味着能够保存成果。
“在过去的一个广为流传的消息中,如今这种拉锯相持的局面就是原形人类想要见到的,用来维持人类力量与非人力量的平衡,用来防止某种基因过多地传播,防止宇宙走向热寂的结局。”
丹枫白凤从空中站起,落到了地面。她从容不迫地说道:
“但是我恰恰并不如此认为。因为在现今的时代,热寂并不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而长期僵持的大战,恰恰会使得生物加速向外扩张,促进真空退化时代提前到来。只是假如按照人类世界最普遍的那个讲法,仅仅只是建立在‘两种认同互相扩张不可避免的碰撞和彼此掠夺’的矛盾之上,那未免太简单了。简单固然是自然界最为直接的正确,它具有无限坚实的道理。可是原形人类不是大自然,他们太复杂了。”
“简单的后头一定还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分支。”
李明都站在这个人影的面前,对她露出微笑,向她伸出了自己骨节突出的结实的右手:
“那么,一起去得知答案吧,答案就在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