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和别的衙门一样,有很多的公事房。不过别的衙门公事房,是分配给官员们坐班。刑部的公事房,有一部分用来审案。
楚芊眠挑的这间,出自精通京都的上官知主意,居中是主位,两侧有座椅,靠墙的条几上也有茶具,如果只看这些的话,和一般招待人的公事房或者说客厅没有分别。
但是多出来的几件,无不昭示这里是刑部。
几件刑具,挂在墙壁之上,乌黑中泛起可疑暗红,让人不寒而栗。
彭方郎、焦川、井图、仇暴、车居、甘龙六个人走进来,受内心本就有的担心支配,不由自主往一个地方站站,把彭方郎簇拥在前。
彭方郎眼神左一瞄右一瞄,把两边刑具看过,往前走上一步,带头行礼:“四品知府彭方郎见过长公主殿下。”
后面的人得到暗示,跟着自报官职再行礼。
这个暗示也针对楚芊眠,楚芊眠接受的很愉快。面有笑容:“听说彭大人有博学之称?”
彭方郎心想几时有这个称呼的?心头提起,知道是长公主的发难,不接不行,伏地道:“公主请说。”
“刑不上大夫这话,不知道出自哪里?”
“回公主,出自礼记。”
“是什么意思呢?”
彭方郎恭恭敬敬的回:“对古来君王对我辈熬出头的士人,给一点儿宽厚。”
楚芊眠眼睛在刑具上打个转儿,再问他:“什么是士人?”
“回公主,读书人。”
“什么是熬出头的读书人?”
“回公主,指科举而出。”
楚芊眠含笑:“不止吧,依我看,应该指官员。”
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由科举而出,彭方郎坦然回科举,无形中又标榜一下出身。他和余下的五个人,都是规规矩矩由科举出仕,全凭自己的能耐。
长公主会见他们在刑部,彭方郎已经不服气。但是尊卑相关不能碰顶,他就自报官职,提醒长公主他是官员,不是轻易能动刑的人。而楚芊眠问他刑不上大夫和接下来的话,也有反驳他的意思。
话撵着话,这就说到彭方郎的本意上面,他是官员,没有证据请长公主谨慎。
也就是彭方郎的暗示,两边刑具吓人可以,拿来用大可不必。
这又是一回针对安泰公主的蔑视,但彭方郎不会如在国舅面前随便说话那样后悔。
安泰公主举刀逼到脖子前面,他不顶也不行。
关于安泰公主为什么磨刀霍霍,拿彭方郎治下的官员第一个开刀。彭方郎赞成焦川等人的推测。摄政公主需要政绩,不弄点儿捕风捉影的事情屈打成招,她怎么能在皇上面前保持地位。
谁叫她有摄政名头呢?
彭方郎没有想过自己内心眼红安泰公主,因为在他身边非议安泰公主的人太多,和家常便饭一样习惯。
一个人每天出门看见一棵树,说这树好难看,经过的人也说一样的话。长久以后,习惯让他们觉得自己真正确。
这个误区受惯性支配,而不是聪明与否。彭方郎对于楚芊眠就是这种心情,听到汤捕头奉的是长公主之命拿人,脑海里一声哎呦,说的是总算等到了,这位公主总算在本官意料之中,开始惹是生非。
虽然在国舅面前碰个钉子有所反思,但对长公主的情绪犹在,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改变。
见楚芊眠直言不讳的指出他的原意,高声报官职为的就是保自己,彭方郎这种外官上混成精的人叩个头:“公主说的是,公主英明。”
他心里痛快极了。
刑不上大夫指的是所有官员,不管恩荫,还是科举都在内。这话可是公主您自己说出来的。
心里愈发小瞧,拿刑部吓人也不过如此。
“所以说,你一直想为大殿下论不平,今天总算说出来了是吗?”楚芊眠笑吟吟的,愈发心平气和。
“扑通!”
官员们是跪在地上的,并且以下对上,是伏地而拜,却在楚芊眠的话后,摔出这种动静。
他们一个个半仰面庞,都有惊骇。原本趴着的半边身子惊起,往后摔的狼狈。
手按住地面,因为忽然,就有了一声。
彭方朗怒气上涌,胆怯也随之而来。这位公主断章取义,强行把自己这些人往大殿下身上扯,用心何苦歹毒?
而确实,他忘记大殿下也是官员。殿下虽是皇子,参政后领差使,总要有个名称,不能避免的也有个官职在身上。
如果这样扯的话,刑不上大夫也同意适用于大殿下。大殿下是新丰帝登基那天明正典刑,难道说新丰帝错了?
彭方郎当然知道公主的话意,告诫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论什么官员不官员的。但是谁能担得起为大殿下说话的名声?不由得胸口剧烈起伏,气的面色乌紫。
这副形容看在楚芊眠眼里,还是很解气的。有公公执掌朝政数十年在前,长公主是个女子而又年青,还是上官知贵公子出身,没出仕先博得喝彩声,殿下摄政困难重重。
不时的,就借到公公或丈夫的光彩,然后就让人瞧不起,要说还不是国舅的名声照顾你?又不是自己的能耐。
能解气的时候,楚芊眠可不想放过。而打下彭方郎的气焰,对她审案有利,并不仅仅是恶劣心起。
带笑追问:“彭大人,本宫问你话呢?这刑不上大夫大,还是……。”
彭方郎决定不和这位打官腔,夫子尚且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自己犯的哪门子混,要和这位争口舌。
以男对女,纵然赢了又能怎么样?
直接到正题吧。
他接着楚芊眠的话,两个人同声。
楚芊眠笑道:“或者是王子犯法大?”
“回殿下,王子犯法这句有理。下官请殿下指教,捕头汤义奉殿下之命拿人,证据不全,下官应该去哪个衙门询问周全?”
彭方郎郑重而问。
楚芊眠曼声而回:“问我。”
“请殿下明示。”
“喏。”楚芊眠转转面庞,侍立的刀豆取出一份东西交给彭方郎。这是唐成部第一份供词,把上司吃花酒、收受小数额银两等不重要事情说的天花乱坠。
彭方郎一看就嗤笑:“殿下,这是诬蔑!而这些也不是抓捕的理由。”
鸡毛蒜皮的小事,彭方郎治下的官员都有不说,他相信京官们也有。而收受银两,想来他庇护下焦川等人先行进京以后,晚来几天的他们已经抹平。
彭方郎有恃无恐,双手把供词捧高:“请殿下明查,为地方安定着想,早日拨乱反正。”
在他后面的五个人见到是个机会,都是人精自然不会放过,齐声道:“请殿下为地方安定着想,早日还地方官清白,请殿下明查。”
“这份供词不是凭据?”楚芊眠漫不经心反问。
“不是!”彭方郎斩钉截铁的回,中气十足:“殿下,臣要告刑部捕头汤义!殿下参政没有几年,他却是老公事。他怎么敢不提醒殿下拿人谨慎?臣要和他打官司到底!”
彭方郎心里那个痛快,历年的关于升官不平的一口怨气而吐的干干净净。
有个嗓音在他耳边叫嚣,明儿见国舅去,让国舅好好评这个理。国舅几十年为官,何尝出过这样的大笑话?
他的得意虽不能说出来,但瞬间暴涨,隐隐的这个大公事房已装不下。
就在他最为膨胀之时,楚芊眠对刀豆再看看。刀豆又捧一份供词过去,讥诮道:“第一份不让彭大人满意,这那份呢?彭大人放心,你不请自来,总得让你不虚此行。”
这是第二份,详细写出来官员们私下的话,还附有一张开出路条的名单。
楚芊眠当然不会把所有的名单交出去,但是仅此一份,上面十数个名字,已经让彭方郎嘎然止住内心大笑。
一个大转弯儿,对人而说,别扭的够呛。对内心而说,从高处摔落冰川的滋味也够呛。
彭方郎双手有了颤抖,反复的看着。这是什么?食君俸禄却思二殿下,这是谋逆大罪!
往厉害里说,株连九族的罪名。
这里没有他,他是个谨慎人,而且他说内心话、玩笑话时,唐成部够不着听。
但他背后虽没有对二殿下这话起哄,却说过怨言。有怨言的人出京找找,多了去,但让逮住可就不是好玩的。
还有路条……这一条要了命。私开路条,有一个也属知法犯法之例。这是隐匿罪犯、帮助逃逸的可能。
而上面又提到二殿下还在人世,如果往山南海北去的路条,其实是二殿下一个人在使用,这罪名可就大了去。
谁敢保证他不是四下游说,试图推翻新丰帝,自己登基?
这私开的路条,将成协助谋逆的罪名。
身后官员是彭方郎治下,彭方郎再大的运道,也脱不掉治下不严。再有人咬他几口,他也是谋逆从犯。
二殿下元承策在湖光山色里钓鱼,但是彭大人也是不知道的那个。这就顿时急出满身汗水,已然看出眼前一个大坑,而他离坑底不远。
再想指责长公主,也得认清供词份量。私下路条的事情只怕是真的,而唐成部只能开,保证路条效力的,是整个衙门,从知县到同知都撇不开。
换而言之,彭方郎也别想撇开。
他怒目回身,把供词往几个人手里一塞。焦川等人看过,也是冷汗直冒,此起彼伏的喊冤,一古脑儿全推到唐成部身上:“是他,与我们无关。”
这个公事房足够大,加上刑具就有阴森森出来。此时官员们叫嚷,好似添上阵阵鬼哭狼嚎。
今天是长公主扬眉吐气的日子,楚芊眠暗暗好笑。这些都是老公事,她没打算今天就结案。在他们哭上一刻钟左右,露出疑惑不解:“怎么?这自己供出来的也能有假?”
焦川五个人让提醒,是啊,殿下又不懂,虽有刑部里捕头帮着,但经验不是一天学成。
七嘴八舌的一通说,楚芊眠“半信半疑”的接受他们看法,但拒绝他们见唐成部,理由是怕他们串供。列位大人们虽让长公主耳目一新,但还在嫌疑中不是吗?
五个人众口一词,楚芊眠顺水推舟,说不好收监,让他们回驿站待审。待审的人一般不许外出,有时候还有看管。长公主不是不懂吗?马虎并不奇怪,就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让他们回去。
隔壁走出来上官知,负手笑道:“公主对嘴的不错,并不用我,我白来一趟。”
楚芊眠心情大好的接受这个恭维,并且斗志昂扬:“以后呢,你改名叫白来一趟吧,件件让你当个白跟着我的人。”
仰面深思状:“也给你刻一方印章,名知,字白来一趟,这个名字其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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