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将六艘舟船交给王强,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在其身边安插了包括刘亮父亲在内的三名刘氏族人,作为自己的耳目。王强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心里直叹刘景器量大得惊人,换成是他,根本就不会将船队的指挥权交给外人。
相比于王强,刘景对刘祝无疑更加放心,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一个刘氏族人,不过他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经验,刘景特意花高价雇佣了几名老行船,在他身边辅佐。
王强往交州的船上,装载的是陶器、漆器、青铜器、布匹、绢缯……刘祝往襄阳的船上,装载的是粮食、皮货、药材及珠玑、玳瑁、翡翠等南海珍玩。
两人率领的十二艘大船,载重在五百石至七八百石之间,直到六月中旬,才堪堪装满仓位,舟船离港之日,刘景亲自前往北津,送别船队。
王强、刘祝走后,刘景以为自己可以清闲一阵子,然而当天傍晚刚回到吏舍,一身高冠广袖的刘蟠就找上门来。
看着神情严肃,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虑的刘蟠,刘景一边将他请进舍中,一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兄为何面有不豫之色?”
刘蟠落座后双眼死死盯着刘景,半晌才叹道:“仲达,你到底意欲何为?”
刘景眼眸流光,失笑道:“从兄这话颇让人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意欲何为?”
刘蟠并不是一个拐弯抹角之人,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今年以来,你犯下了多少逾矩之事?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
“果然还是引起了张羡的关注。”刘景心里暗叹一声,说实话这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张羡除非瞎了才会对他诸多动作视而不见。面色如常道:“从兄此来想必不是自己的意思,是代府君而来?”
刘蟠点头承认,说道:“仲达,府君准备将你调离市井。”
刘景立刻面露“不悦”道:“我自认所作所为并没有逾矩的地方,府君居然怀疑我?真是让人大失所望。《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既然府君不信任我,我何不辞职归家,读书养志,以待明主?!”
刘蟠又好气又好笑,刘景这话颇有些诛心了,何谓辞职归家,以待明主?这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说张羡不是明主了?
刘蟠责道:“仲达,你也不要觉得有何委屈,你私购大舰,插手军伍,难道不是事实?”
刘景眉毛一挑,坚决不承认指控,出言反驳道:“我购大船,乃是为了贩货南北,至于插手军伍,更是无从谈起,我去军营,乃是访友。府君到底是听了谁的挑拨,才会如此疑心于我?”
刘蟠苦笑道:“仲达,你我乃是兄弟,这些虚假之言就不要和我说了。府君虽将你调离市井,却许以主簿高位。”
刘景心中大感意外,问道:“那吴巨呢?”
刘蟠回道:“吴巨近日就会被府君拜为罗县县令,并领长沙北部都尉。”
刘景摇头道:“府君为了安置我,真是煞费苦心了。”
他曾经以不愿侍候“笔砚间”为由,拒绝了张羡许以的门下五吏之一的主记之位,而主簿也有掌管文书之责,权力却比主记大多了,相当于太守的大管家,足以和功曹并驾齐驱。
而今张羡为了安置他,竟然将吴巨外放,腾出主簿之位。
刘蟠摇了摇头,如实相告道:“这是桓伯绪的建议。”
“桓阶?”刘景颔首,他和桓阶关系不错,和其弟桓彝更是莫逆之交,不过桓阶毫无疑问是站在张羡一边的,他们之间这点交情不足以改变他的立场。
刘景问道:“谁会是我继任者?”
“严肃。”刘蟠缓缓说道:“桓伯绪认为他既是你的亲信,又颇有能力,是最适合接替你的人选。”
“严伯穆继任,我可以无忧了。”刘景顿时放下心来,自古以来,往往都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他就怕张羡用外人接管市楼,到时候胡乱指手画脚,令他一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刘蟠忍不住叹道:“能让府君和桓伯绪这般慎重对待的人,仲达,你是第一个。
刘景心里不为所动,张羡在其他人眼中,或许是荆南霸主,在他眼中,却是一艘早已注定沉没的舟船,他绝对不会将自己困于船上,一同埋葬于历史浪潮。
“仲达,”离去前,刘蟠神色分外凝重地道:“你为人素有大志,但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刘景知道刘蟠在担心什么,一脸平静地道:“从兄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做蠢事。”
刘蟠叹道:“希望如此。”
蒙蒙细雨中,高冠广袖的刘蟠踽踽离去,背影甚是萧索。
刘景不顾雨淋,目送良久。
…………
翌日,刘景一至市楼,立刻将严肃、谢良叫入掾室。
刘景来到窗前,眺望市中百肆,扭头对二人道:“今日是我在监市掾位置上的最后一日。”
严肃、谢良忍不住相视一眼,难掩震惊,严肃问道:“刘君将要去何处?”
刘景微笑说道:“府君欲以我为主簿。”
谢良心脏忍不住怦怦直跳,心道:“刘君一走,我有没有机会登上监市掾的位置,成为一名掾君?”口中说道:“主簿乃是府君之腹心,位高权重,显赫郡府,恭喜刘君、贺喜刘君……”
严肃素知刘景心意,因此一言不发。
刘景将严肃唤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地道:“伯穆,我走之后,市井就交给你了。”
严肃还没什么反应,谢良脸色倒是先唰的一下白了。
严肃绝非像表面那般平静,心绪汹涌澎湃,难以抑制,他一个在市狱都快待不下去的小吏,被刘景慧眼识英,提拔于微末之中,一路扶持,从斗吏市左史,再到百石监市掾,此大恩大德,何时才能有机会报答?
严肃深深一拜,说道:“请刘君放心,在下必定会将市井看顾好,不负刘君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