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真精疲力尽,颓然坐在白石仙殿门前台阶上,仰着脖子大口喝着酒。
钟山之巅那口巨大的铜钟又响了起来,这已经是最近两个月来,这口钟的第两百七十二次敲响。
他已经听得麻木,也变得感应迟钝。
要不是道首师姐生怕漏记鸣道钟敲响次数,将屏障内鸣钟感应强行在他身上挂了一份,他才不想跟那口无法炼化的鬼钟扯上关系呢!
敲响大钟的不是人,而是铜钟魅灵。
这口钟原本就出自清虚洞天,谁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反正清虚洞天现世那天,它就在那儿。
当有人第一次从神道壁悟道,它就像今天这么自行敲响。
从那以后,七千余年间,它一共敲响过一百零八次。
一百零八次,代表着神道宗现存的一百零八篇道诀,这也是鸣道钟名字的由来。
然而七千年岁月,它拢共敲响的次数竟还不如这短短两个月。
道钟震鸣次数越多,身为神道宗大长老兼下阳台宫的降真原本应该兴奋才对,因为这意味着宗门又有一门新的道诀可供选择修行,但降真现在怎么也高兴不来。
当然不是他有选择恐惧,而是道钟本身便是一件远古仙阶法宝,威力奇大,只是无法炼化,其中的钟灵只认清虚洞天不会认主,每一次听见它敲响,对降真而言都是一次从仙识到肉体的痛苦煎熬。
两个月二百七十二次如同生死般的煎熬,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这种折磨。
不只有他,与鸣钟感应心神相连的道首师姐同样如此,反正最近道首的脾气,已经怪得让宗门所有长老弟子避而远之。
大多不明内情的宗门弟子都还以为道首是不是因为年纪原因,出现了女人某个阶段才会出现的脏躁之症呢!
山中人谁不通医理,又觉得不应该,脏躁之症本应是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女修入门境化精便斩赤龙,化精成炁,从未听说还能出现脏躁的说法,但道首最近表现实在太过形于外露,又不得不让人产生这种联想。
降真当然不会,他是知道内情的少数人之一。
道首尖细而狂躁的嗓音突然在他耳边炸响,差点没吓得把他手里的酒壶掉裤裆上:
“又偷懒,还不滚进去看看情况。”
这是她隔空用耳密术催促呢!
降真道:“哦。”
强忍着鸣道钟带给仙识和肉体的双重创伤,支撑着起身,迈着微颤的大腿,徐徐向大殿内走去。
穿过无尽长廊,跨入洞天,他发现今天这里的天空格外明朗,五轮明月也不像往日那么大小分明,恍然若五张天空玉镜,将日光反射出耀眼的光晕。
他抬起手在眉骨上搭起个凉篷,最大最圆那轮明月间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正当疑惑,黑点迅速变大,变成人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沈渐已经站在他的面前,神清气朗,满面笑容,看起来气象万千,比刚来时宛然脱胎换骨。
每一座新天池开拓,天地动荡,山河易位,正如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两个月的神道壁道韵参悟解析,以及洞天内得天独厚的充沛灵气,让天池数新增一座,原本刚成雏形的第十四座天池也趋于圆满,池溢成海,整个小天地内的天池数已达十五,加上每座天池九潭环绕,此时的小天地,正处于一种阴阳交替,天地混沌的玄虚境地之中。
也就是说,他体内的天池辅潭无需通过周天运转,从外界吸收灵气精粹,就能够产生点滴真气,不过产出的量太过细微,远远无法满足身体所需,但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滴之水可以成川。
沈渐笑眯眯道:“降真前辈又来察看进展?”
“不……敢。”降真震惊得说话都不太利索。
眼前的沈渐,身上所带那种强大的气场,简直对他有种天然压迫之势。
“沈……沈……道……仙师已经参悟完成?”
降真内心无比希望结束这场令人痛不欲生的煎熬,真正得到结束的答案,却又无比的空虚失落,仿佛一场噩梦,虽然可怕得令人战栗,真正到噩梦结束那一天,反而又想让这种悬念持续不断发展。
沈渐点点头,道:“差不多。”
“差不多。”降真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这一代人再加上之前两代,花费无数个日日夜夜,耗尽心血,都未能在宗门道藏之上新添出任何一笔全新修行之道。然而眼前这位,仅仅两个多月,就悟出两百七十二篇全新道诀,这种成就,搁在神道宗,哪怕搁在整个天下,也能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般空前绝后成就,让他这位修行长达两百载的前辈情何以堪。
沈渐笑道:“怎么,降真前辈觉着不够?”
“不敢。”降真恭恭敬敬行了个道门礼,说道:“那就请沈仙师移步,贫道安排了洞府。”
沈渐摆了摆手道:“不用,安排个地方洗个澡。”
降真道:“遵命。”
沐浴熏香后,一身干净衣袍的沈渐来到上阳台宫祖师殿。
殿中只有宫素然。
见沈渐过来,相当恭敬起身迎接,随后请他坐在了正前方主位座椅上,自己反而落身客座。
这个举动立马让平时素来低调的沈渐坐立不安。
背后就是神道宗三大开山祖宗的挂像,任谁坐在那儿,背心都有点凉飕飕的。
“道首这是……”
宫素然手掌虚按,示意他安坐,吩咐道童奉上香茗,却又不是让道童递茶,亲自端着,躬身双手奉上。
“使不得,使不得……”
这种阵仗沈渐哪里遭得住,起身便想从座上逃开,屁股刚离开,又被宫素然挡了回去。无奈接过茶碗,接的时候也是双手,战战兢兢,大有受惊过头的模样。
该死的观象又睡了过去,每次汲取过天门碎片神意道韵,他好像都得消化一阵子。
宫素然道:“沈仙师大才,素然在此恳请仙师接掌神道宗道首之职。”
沈渐骇得差点没把茶碗丢在地上,瞠目而视,大声道:“切莫玩笑,这种笑话真不好笑,沈渐何德何能,敢与道首并论。”
震惊是的确震惊,但他知道,宫素然真不是在开玩笑,参悟新道诀对一家宗门来说有多重要,出身仙道院的他,这点比谁都清楚。
他不愿意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便是一旦取得任何一家宗门谱牒,就意味着整个仙朝大陆有主的天门碎片将对他敬而远之,没有任何一家宗家门阀乃至朝廷,乐意将他们的底蕴与其他宗门分而享之,更遑论一道之主,这同样是他宁愿认骆道人为师,也不愿加入道源宗的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