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粮仓建在城西南角,守卫并不多。洛阳是座享乐之城,钱粮丰沛,但是兵马紧缺,自古以来易攻不易守,它的粮仓也是一样。
守卒们羡慕着王公贵族的豪奢生活,也模仿这种“洒脱悠闲”的生活方式,打着盹,虚度着光阴。守卒们不懂,王公贵族游手好闲是不太要紧的,因为这些人不愁吃喝,不必再往上攀升努力,他们的起点已经是普通人奋斗一辈子难以企及的终点。
而一旦普通人学会了王公贵族的生活方式,那这样的普通人不仅不可能惹人喜爱,受人尊敬,还会很快被同伴鄙视,被时代遗弃。
今夜无星无月,云层极厚,看起来过不久就会有大雨。
谷雨节气之后,春雨珍贵,洛阳的老农或许一直在盼望着天降大雨,给予谷物生命和活力,可初新明白,这个晚上,很多人会失去生命和活力。
露白的情报称,残狼会于今夜奇袭粮仓。这就意味着初新和他们组织的人马要在今夜设伏。初新起初替“公子”设想的理想进攻方式是火攻,引火烧粮,自古就是兵家常用谋略,可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挑选这样一个雨夜进攻。
他一度怀疑露白的情报出了问题,可最后他还是选择相信露白。他认为“公子”绝不会被轻易预料,雨夜火攻这样几乎不可能的手段,在“公子”手中就完全合理可信。
郑俨的羽林军埋伏在粮仓入口,三叔蓄养的死士和花钱雇佣的兵卒则在粮仓四周分布,他不愿和残狼有正面的冲突,想降低自己投入的成本,敏也只能妥协来换取与三叔的合作。
三叔手下唯独一人没有听从三叔的安排。
那个人便是平时最听三叔话的小黑。
在行动前,他来到一家酒馆,找到初新,问初新有无关于晴的下落,初新把自己所知道的如实告诉了小黑,小黑的泪痣像两颗起舞的小葡萄,雀跃地跨上快马,准备赶赴北邙山营救晴。初新本打算劝阻,可想到残狼部众若是攻击粮仓,总部洞**必然人马空虚,说不定是救晴的绝佳机会。
“我跟他一起去吧。”说话者是敏。敏担心小黑因关切而头脑发昏,请缨帮忙。
初新点了点头,默许了。将敏调离正面战场本就是他的盘算,如今虽不免另涉险地,可总比待在粮仓恶战要好得多。
初新回过头,柔声对露白道:“你也跟去吧。”
露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要去粮仓。
男人的执拗可以劝转,而女人的执拗却绝不容更改。初新不再说什么。他一边期待着残狼能够有所动作,一边却又希望今晚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他自己也明白,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事实上,初新还有最后一张底牌,这张底牌承诺过,他会在关键时刻出现,实现初新的任何请愿,这是初新所有底气的来源。可现如今他还是有些发虚,把主动权交给别人的滋味并不好受。这就好像你头上悬了一柄剑,随时会落下,有一只手答应你,会紧紧握住这柄剑,可没到握住那一刻,你的心永远都会吊在嗓子眼。
三叔站在城墙上,静静观望着粮仓附近的风吹草动,嘴角又不自觉地弯了。他还有一批粮食囤积着,上次在邙山宅院的地下石室中烧毁的粮食仅仅是他半年来收集的一半而已。所以残狼若是成功摧毁粮仓,无论以什么方式,他都能再发一笔横财,而如果初新他们击溃残狼部众,他不会有大损失,还能得到“公子”藏匿的珍宝,尽管这批珍宝的真实性还存疑。最要紧的是,残狼是对他财富的潜在威胁,将这枚眼中钉肉中刺拔除,本身就是极大的好处。
他在等,他相信初新在等,郑俨在等,尔朱荣也在等。他虽未见到尔朱荣一行的行踪,但他相信没有谁能例外,谁都逃不出等待的宿命。
天气很闷,暮春烦躁,初新等得背上沁出了汗,但他没有半句怨言。他听一位智者说过:一个人生命中大约五分之一的时间浪费在了等待上面,他现在想纠正智者的这句话。等待绝不是一种生命的浪费,而是通往成功兢兢业业的蛰伏,是淡褪心浮气躁的磨刀石。
残狼出现了。
守卫东倒西歪、昏昏沉沉地睡着,根本没注意到这群身着黑衣的地狱使者,而残狼部众也毫无纠缠的意思,径直向粮仓深处走去。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初新一直在数着数,数到“三十五”时,残狼的部众已经悉数入仓。
“鱼已入网,狼已陷围,出动!”他高喊道。
郑俨的百余名羽林军如神兵天降,很快涌入粮仓中,紧跟着的是三叔的手下。
羽林军,汉代以警卫建章宫得名,俗称“建章营”,后来改为“羽林”,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的意思,最初的羽林军仅七百余人,皆是贵族子弟或烈士遗孤,地位极高。如果说虎贲军强在雷厉风行的调度和万中无一的作战力,羽林军则显于忠诚和荣耀,每一个人都恪守职责,每一个都为国而生,为国而死,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不论多难多险,他们都绝不推辞。
相比起来,三叔的手下则显得散乱,在迈步时也并不果决。没有信念的人,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不够卖力,不够迅捷。
初新也冲进了粮仓,遇到穿黑衣的人就点穴道,尽量不伤性命。抵抗没有持续多久,仅仅十余人死伤,黑色的疯狂终于一声呜呼惨叫。初新记得自己点了六人的穴道,可活着的黑衣人只有两名。刀剑无眼人无情,昏暗的粮仓中,自己人都可能伤到自己人,谁又会在乎对手的死活?
有一位羽林军士官望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挺剑向其中一名黑衣人刺去,初新厉声道:“不要再伤他们了!”士官的动作稍有停顿,可势头仍不减,初新急忙奔向他,击飞了士官的手中剑。
龙吟之声不绝,士官盯着初新的眼睛,一字字道:“死的若是你的朋友,你还会有如此高尚德行吗?”
初新本想责怪他,被这么一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俨负手,徐徐走入粮仓,斥道:“大胆!事先约定此事全权听从初新少侠,你怎敢无礼?”初新摇头,连声道:“不要怪他,不要怪他,人之常情。”
郑俨微笑道:“大获全胜,全赖少侠之功,却不知‘公子’何在?”
初新沉吟片刻,以一种奇怪的口吻说:“没见到他,他或许并没有亲自来。”他解开了身边的黑衣人的穴道,还没发问,黑衣人先喊叫起来:“羽林军为何对我们动手?”
这一句话像利剑贯穿了初新的胸膛。世界旋转起来,粮仓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郑俨的下巴再难回到原处与上颚重逢,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残狼的人?”
“我是粮仓守卒,刚刚轮换来此,为什么……为什么?”黑衣人竟然伏在地上,恸哭起来。
死在敌人手中并不可怕,因为敌人生来就是与你为敌的,不是你死就是他亡,生死皆是常理。可怕的是,杀死你的是你平时尊敬的东西,此之谓“杀人诛心”。
“为什么穿成这样?”初新感觉血液在往他的脑袋涌动,他不得不用“七月”支撑着身体,勉强问出了这句话。
另一个黑衣人的穴道被解开,他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解释:“有……有个人传来的口谕,让我们今夜改扮成这样……”他的话只说到这里,他已经被一枚暗器击中颈动脉,血喷溅而出。
“透骨钉……”初新喃喃道。他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郑俨惊呼:“不好,快离开粮仓!”
天上似乎有流星。
古老寓言中有“对着流星许愿,愿望会成真”的说法,这种拖着闪耀光芒的尾巴的奇异星体,今天却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流星汇成的雨……”初新依然在愣神,误将天上的带火羽箭视作流星。
有几个人中箭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粮仓内的粮食干得要命,一点就着,大火蔓延开来。粮仓周围打盹的守卫已经卸下厚重的盔甲,露出本来的残缺面貌。
他们才是真正的残狼部众。粮仓很大,但进出口却很小,再加上残狼占据了四面制高点,粮仓中的人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火如巨大的灵蛇,盘亘于众人之间,通体都是焦黑的气息。铠甲炙热,衣发燃烧,初新见识到了人间地狱的状貌。过不了多久,这两百多人就会变成火盆里的炭,只剩下漆黑和温度。
他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眼前惊慌失措的人,兵卒抛弃荣光,死士畏惧死亡,凡人打破为人的准则和底线,借助同伴的尸体抵挡箭雨。
他希望有支箭能射穿他的咽喉,因为是他的错误决定让这些人丧命,是他引诱出了这些人丑恶的面貌。
他仰起头,张开了臂膀,准备迎接死亡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