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山洞,马一靠近就嘶鸣起来,前蹄高扬,就像踩进了荆棘丛。敏却预感到山洞中有比荆棘更可怕的事物存在。
“或许我们应该等等,等到城中有消息再行动。”她勒住马,让马驹原地踱步。
小黑翻身下马,趴在地上,一面用手抚摸泥土,一面搜索其间的脚步痕迹,样子滑稽得像只壁虎,可敏却没笑,她在心里暗暗感叹小黑和初新竟然有诸多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剑术惊人,有同样难看的搜证方式,最重要的是,他们似乎都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眼神不会骗人,小黑来找初新商量时,敏从他们二人眼中看到最闪耀的东西一致得出奇,当然,另一些夹杂的成分稍许有差异,她不能说明白。
世间的人是否原本就很相像,只是因为出身际遇不同而不同?
她望着这个长着两颗泪痣的青年人,不禁问出口:“你在想什么?”
小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我想看看这条路上有没有马蹄痕迹,残狼如果从山洞中出发,一定会留下些踪迹。”
其实敏并不想问他为什么要查看地面,而是想问小黑此时此刻是怎样的心情,这句话换作平时,她绝不会问出口。
小黑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是想起了一个下雪天。
晴嫁给三叔后在庄园里过的第一个下雪天。
那时,小黑和晴还没有说过什么话,小黑只知道晴是三叔的第四任妻子,是个新婚之夜却愁眉苦脸的年轻姑娘。小黑听说嫁给三叔的女子都没有太好的下场:三叔的第二任妻子死于难产,第三任夫人生了个没有四肢、皮肤透明的孩子后就疯了。他虽然没听三叔和其他人说起过三叔的第一任夫人,可也大概猜得到她的多舛命途。
现在,他替这年轻貌美的姑娘捏了一把汗,走过路过都会刻意看一眼。
是日飞雪,天和地交换了颜色,高处灰,低处白,晴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眼里藏着星星和秘密,看着看着,小黑竟似痴了。
晴发现小黑正瞧着她,主动招呼小黑过去,小黑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却是往后退。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怯懦,起码,那时还不明白。
他终于还是坐到了晴旁边,低头拼命眨着眼睛,每眨一下,泪痣就会紧张而欢快地跳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晴对这个同龄人的印象很好,她想知道小黑的名字。
可惜小黑没有名字。
当小黑吞吞吐吐地把“小黑”说出口时,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脱口而出道“这明明是条狗的名字”,而是仔细地念了好几遍,才轻笑道:“原来你姓小。”
是啊,如果他没有名字,“小黑”不就是他的名字吗?他可以姓小名黑,有何不可?
这是小黑头一回找到自己的名字,但他始终没有说服自己,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三叔在为他取名时参考的对象是两条狗,一条叫“大白”,一条叫“阿黄”。他把对晴的感激连同这些记忆都埋在了心里,笑了笑,不再说话。
“你会唱歌吗?”晴又问道,边问还边侧过脸,小黑的脸“刷”一下红到了耳根。他不会唱歌,如果会的话,他早已将心底所有能翻找到的歌谣全唱遍了。他忽然后悔自己在之前的二十余年中没有学到什么讨姑娘喜欢的技艺。
他只有报以沉默。
雪如白蝴蝶般舞动着,小黑的泪痣则似黑蝴蝶般安静,晴嘟囔道:“原来你不爱说话。”小黑说话的确说得不多,三叔喜欢说话少的下人,话说得少,就意味着这个人将说话的精力投入到了做事中去,这是领导者的惯常逻辑。
“既然你不爱说话,那就陪我看看雪吧。”晴半是妥协半是欣喜地说道。小黑不懂雪有什么好看的,他平时最不喜欢的就是下雪天,他自幼是孤儿,雪天正是他这种孤儿最难熬的时节,天寒地冻,百草枯折,连树皮啃起来都像石头。雪是属于文人墨客的情致,再次也是王公贵族、富商大贾的乐趣,绝不是一个孤儿能欣赏的。
晋时谢道韫有咏絮之才,那是因为谢族是大族,谢道韫不愁吃不愁穿,自然就有空去琢磨雪像什么,而小黑在下雪时想到的却是“又有很多无家可归的人要挨冻了”。
他忽然忿忿道:“我不爱雪,不爱看雪。”
晴惊讶地看着他,小黑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说出这般顶撞的话语。在三叔的庄园之中,胆敢顶撞的下人要遭受皮肉之苦。小黑咬牙立起,道:“小黑无礼,还请夫人责罚。”
晴没有怪罪他,只是继续一个人看着雪落下,像在数着一个世界的孤独和寂寞。
敏低声呼唤小黑,帮助小黑从记忆中逃脱。小黑凑近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一处陵墓。“谁的墓?”敏看着草丛掩映下的石阶和方碑。小黑摇摇头,表明自己并不清楚。
敏壮了壮胆子,拾级而上,她听闻邙山所葬皆是贤君王后、功臣名将,却想不到面前芳草萋萋的墓是北魏孝文帝的。
“衣冠冢?”敏疑怪道,“我记得孝文帝的墓在长陵。”
小黑也不解道:“是啊,长陵大小冢,大冢葬孝文帝,小冢葬文昭皇后。难不成是有人感念孝文帝的恩德,立在此处的?”
敏摸了摸方碑,清理了脚边的落叶,回身向小黑说道:“既然是感念恩德,怎么这处陵墓许久没有打扫?”
小黑淡淡道:“斯人已逝,你又何必多虑?”随即转头往山洞中走去。
敏仍是觉得奇怪,可瞧见小黑径直走向山洞中,也不得不跟上。她问:“你探查出什么了吗?”
小黑肯定道:“有不少人刚刚从山洞中离开,这里面应该没有什么人。”
洞中每处石壁上都有火把,有些燃烧着,有的则没有点燃。洞口连接着的是一处平地,平地周围又有诸多通道,通向黑暗的莫名处,平地上有一张披着虎皮的巨大石凳,同初新描述的一模一样。
“里面居然别有洞天,我倒是很想知道是哪个能工巧匠有这等本事。”敏由衷称赞道,若是能找到这位高人,她倒要重金请他为一家酒馆重新翻修一下。
“可能并没有这么一位能工巧匠,洞中所有或许是自然天成。”小黑说话间已向初新所说的石壁走去,果然,他看到了两个紧挨着的通道口,右边的通道已经被一块巨石堵住了。
“是这里!”小黑激动地欢呼起来,可很快就泄气了。堵住通道的巨石生根般种在原地,连一丝挪动的意愿都没显露,他怎么推也推不动。
“我们一块儿用力,看能不能行。”敏近前帮小黑推巨石,一触到便也生畏,心知凭他们二人之力难以成功。
“这样不是办法……”小黑颤抖着,开始拍打石壁,摸索寻找周围任何可能的机关,“这样的石头应该是和奇巧的机关装置相连接的。”
轻拍变成了无奈的捶打,摸索被气急败坏的嘶吼替代。他慨叹似乎自己与晴中间总隔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搬不动,挪不开。永远近在咫尺,却永远原地踏步。
小黑始终无法理解晴为什么爱看雪,他也无数次提醒自己:不要喜欢一个既无了解又无可能的人。
一个人能否彻底了解另一个人?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无法了解,为何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爱得疯狂、纯粹、毫无计较?
爱本就是盲目的,如果你彻底了解了另一个人,了解她的爱憎好恶,了解她的善良与阴暗,了解她寄宿在灵魂深处的优美与丑陋,你可能并不会再爱她了。
换言之,小黑如果明白晴为什么一个人看雪落下,他可能就会收起他的爱——莽撞无知幼稚的爱。
搬动巨石的尝试也和那爱一样,莽撞、无知、幼稚。小黑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
一道幽暗的巨大影子在地上浮现,敏先发现,抬头就扫到了“公子”那张怪异的面具,惊骇得张大了嘴巴,连忙用推搡的方式提醒了在地上发呆的小黑。
“残狼没有行动?”小黑猛地从地上跳起,手放在剑柄处。
“不,残狼行动了,古树的消息半点儿都没错,因为那是我特意放给你们的。”“公子”笑的声音永远伴着几分阴恻恻。
小黑在敏耳边低语:“快回去告诉他们,‘公子’还在这里。”
敏迟疑了,“公子”已如鬼魅般缓缓靠近。
“走啊!”小黑用力将敏推开,拔出腰间长剑迎战,他的剑很快,却沾不到“公子”分毫。敏知道即使自己助阵也难以击败“公子”,权衡之下,她快步离去。在任何危急时刻,她的头脑都能保持高度的冷静。
所幸马还拴在原地,她斩断栓其中一匹的马绳,跃上马背,稍加思索后,她又斩断了拴另一匹马的绳索,谨防“公子”用这匹马追来。
疾驰中,她看见洛阳冒着火光,浓烟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