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穷节乃现。
这句话向来易应验。
死亡侵袭的洛阳城中,生者的欲望不减反增。
既然枕靠死神,何不起舞高歌?
更多的人并不满足于享乐,只因他们的温饱成了问题,也因为他们的钱袋子有变得沉甸甸的可能。
初新和露白撞见的这群人好像就是如此,每个人都怀抱着一些值钱的物品,匆匆忙忙地由不同的屋舍中夺门而出。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叫韩大道,是洛阳城着名的小混混,自称“嗜酒如命,杀人如麻”,可初新没见他喝过多少酒,也从未听闻他杀过人。
“大道”从来都是个好词,可摊上它的谐音“大盗”时,味道就变了。
韩大道就想做一个江洋大盗。
他的手脚素来不干净,见到财宝就心痒难耐,可小偷小摸也并不能让他满足,他幻想回到盗跖的时代,统帅盗匪数千人,横行天下无阻。
盗跖是春秋时期鲁国大夫柳下惠的弟弟。兄长坐怀不乱,盗跖却好娶人妻,每劫掠一处地方,就会将美貌的少妇强行纳为妾室。
韩大道对此真是佩服到了顶点。
他也想用这样霸气的方式博得心中所爱的芳心,可当他将心仪的姑娘逼到墙角,想要一吻定情时,那姑娘却照着他的命门猛踹了一脚。
韩大道几乎成为一个废人。
韩大道决定,一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让那姑娘佩服自己,爱上自己,然后在享用之后一脚将她踹开,作为对她最恶毒的报复。
现如今,他的机会来了。
疫病流行,城内物价飞涨,贫者束腰度日,达官贵人的宅子里则通宵歌舞,宴饮达旦。
潮水退去时,谁在裸泳,谁穿着衣服,才一清二楚地呈现在各人眼前。
愤怒,偏激,颇有微词。
韩大道很有预见性,他知道这些都是值得利用的情绪,星星之火稍加煽动便可燎原。
韩大道号召的是一些身强力壮的农人,他们没读过书,空有一身蛮力和脾气,却没有发泄的地方。
韩大道说,那就把力气用在砸门上。
他们听信了韩大道的话语,开始敲打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他们最惊恐和最兴奋的时刻,就是见到门内有一两个垂危的病人,因为那既意味着轻易得手,又意味着患病致死的风险。
韩大道很鸡贼,他从不会第一个冲进屋子里打砸抢,而是要等里面的人摸清情况,他才会决定自己行动与否。
今天他们的收获并不丰厚,整条街的空屋,就像是鬼怪的居所,然而多劳的能者还是搜了满怀的金银珍宝,例如走在最前头的韩大道。
“韩大道,东西都是哪里摸来的?”
韩大道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还管他的闲事,喝道:“谁敢直呼你韩爷的名字?”
他很快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笑嘻嘻的初新和露白。
此时的洛阳城里不认识初新的人并不多。
韩大道认得初新,他见过初新拔剑,某种意义上说,初新也是他韩大道的偶像。
韩大道常常想,要是自己小时候拜个名师,刻苦练剑,说不定现在也是名动一方的剑豪。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金银,轻轻啐了一口,抱得却更紧。
他清楚地知道,无论灾难降临与否,这些表面光泽质感的重物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韩大道何时成了韩爷?”初新问。
韩大道想挠挠头皮,无奈双手腾不出来,只能陪笑道:“在初大哥面前,韩大道永远是韩大道。”
不过他并不想在身后的跟班面前丢失太多颜面,他仍不忘吩咐手下,将怀里的财富分出一份来给初新:“韩大道在几处无人居住的屋室里找到了这些钱,正打算拿来救济时困。”
明明是打家劫舍,韩大道说得倒是挺好听。
多数人偷抢来的东西本就不多,再让他们分一些给别家,更是捉襟见肘。
他们不情愿的样子,让初新想笑。他喊道:“韩大道,这钱不是你的,不是我的,不是他们的。”
韩大道问:“那是谁的?”
“原本是谁的,就是谁的。”
韩大道有些支支吾吾了:“原本,原本的那些人已经,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也还是他们的。”初新叹道。他发现眼前这位年轻人虽然是个混混,脸皮却一点儿也不厚。
韩大道的脸已经红了,红得像喝多了酒。
他从未喝醉过,因为他不敢,他听说喝醉酒会说一些真话,会做一些真事。
他怕别人瞧出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听见了吗?初新大哥的话你们听见了吗?”韩大道再次抬高了嗓门。
“凭什么?”人群中有了不和谐的声音。
“刚才让我们砸门,让我们翻箱倒柜的人可是你啊!”质疑者在增加。
韩大道一时无话,腮帮子鼓得像蛤蟆。
“噌”的一声,初新的剑从剑鞘里拔出。
他刻意拔得很用力,好让尽可能多的人听见这声清脆的龙吟。
聒噪的人们安静了下来。
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人们还是习惯性倾向于放弃利益,毕竟钱可以再挣,人死不能复生。
初新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他很少拔剑,他也从未以拔剑的方式恐吓过人,结果如此奏效倒是他从未料算到的。
他只是好像对人类恃强凌弱的本性有了更深入的体认。
韩大道不喝酒,只喝水。
“冷血的杀手都只喝水。”他说。
初新笑了:“可喝水的不一定就是冷血杀手。”
韩大道沉默。
初新瞥了一眼这间小酒馆的角落,逐日、揽月、摘星三位居士也在饮酒,目光似是而非地落在初新身上。
“你为什么想当个杀手?”露白问。
“杀手是坏人,我就想当坏人。”韩大道应道。露白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注视着他,他不免有些轻飘飘。
“坏人并不好当。”初新淡淡道。
韩大道将信将疑地看了初新一眼:“坏人怎么会不好当?”
初新只是无奈地答道:“一个不适合做坏事的人若是做了坏人,将会活得很痛苦的。”
韩大道并不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初新明白这一点,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市井混混,没能在江湖中深涉,想象不到刀刃舔血的刺激和恐惧。
韩大道看见的永远只是一面而已:“坏人不必担心被人欺负,不必担心每天的衣食用度,男人怕,女人爱。”
初新哈哈大笑起来:“你见过哪个坏人是这样的?”
“我见过,一群穿黑袍的坏人。”
韩大道斩钉截铁的样子倒是把初新吸引住了,当然,更吸引他的是“黑袍”二字:“在哪里见过?”
“鹿尾巷。”
他们走出小酒馆时并没有结账,因为初新告诉店主,坐在角落的三位阔客会替他们买单。
鹿尾巷是一条很不出名的巷子,太窄,也太短小,形状似鹿尾,阴暗而潮湿。
韩大道走到巷子口,指了指里头,道:“我上次就是在这里偷偷看见的。”
“看见巷子里有人集会?”初新问道。
“这么小的巷子能坐下几个人?”露白也问。
“虽然拥挤,可坐的人却绝对不少。”韩大道说。
“有男有女?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初新对韩大道说的话并不能太过确信。
可韩大道偏偏点了点头:“就在这儿。”
“黑袍之下什么也没穿?”初新只觉越来越荒诞不经,可韩大道却肯定道:“除了一身黑袍,什么都没穿,男女都一样。”
“他们连睡觉也是在这儿?”初新惊问。
“这里不像是能睡下很多人的样子。”露白也很疑怪。让她在鹿尾巷这种黑暗潮湿的地方睡一晚,她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
“我说的睡觉,并不是指正常的那种。”韩大道坏笑着说。
不正常的那种睡觉不一定要躺下。
只要不躺下,鹿尾巷或许还是非常宽敞的。
“就在这儿睡?”初新感到反胃。
“真是难以置信。”露白捂嘴道。
“之后呢?”初新说的“之后”,当然是指“睡觉”之后。
“之后他们便散开了,往各个方向去的都有。”韩大道挠了挠后脑勺。
“他们去干嘛?”初新急切地抓住了韩大道的衣襟。
他感觉自己已经逐渐接近黑袍的真相了。
“不知道。”韩大道茫然道。
这简单的三个字重新将初新带回到了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