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尾巷似鹿尾,鹿尾巷通八方。
巷子口窄,巷子中段却忽然变宽了,这是初新他们不曾想到的。
地上很脏,还有股淡淡的腥臭味,初新和露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他们的嗅觉都很灵敏。
某种感官太灵敏有时也并非一件好事。
“真是奇怪的一条巷子。”初新喃喃道。
“哪里奇怪?”韩大道问,问得很客气。
“从外头看,这巷子窄得要命,从里边瞧呢,又阔得要命。”初新朝鹿尾巷两边望了望。两边是两栋小楼,明明是白天,门窗却紧闭着。
“这里的墙很高,也很滑。”露白说。
“除了两座楼里的人,恐怕无人能得知巷子里的情况。”初新笑了笑,忽然朝巷子口走去,挑了处窄道,双足用力,用壁虎游墙的功夫登上了墙头。
围墙内的院子里没有人,初新正打算换一边瞧瞧,小楼的窗户却打开了。
初新并未尝试躲藏,而是直直地望向窗内。
窗内有个面色发白的中年人,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
初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攀上了人家的围墙,颇有梁上君子之嫌。
他朝露白和韩大道说了声“稍等”,便落到了院子里,中年人仍在窗口望着他,脸上还是挂着一抹病怏怏的笑。
那笑意让初新想起尔朱荣,只不过尔朱荣根本很少笑。
他们的笑与不笑都是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得罪。”初新立在院中,躬身道。
中年人忽然由窗内飞掠而出,轻飘飘地落于初新面前。他虽然拖着一副病躯,身法却快如疾风,落地的身形更是像一片落花。
这是很上乘的轻功。
“我这院里很久没人光顾了,我也很少出门,”他说,神色之中难免流露出寂寞和孤独,“只要有人来,我都欢迎。”
初新稍显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衣着得体,袖口裁剪工整,料子美观,显然不是什么穷人。一个人如果不穷,脾气又不错,朋友总是很多的。
“这里为什么没有人来?”初新很好奇。
“因为我得了病。”他弯起腰,右手捏拳,堵住嘴,开始咳嗽,冷汗涔涔流下。
他的脸毫无血色,一根根青筋倒是很明显。这些当然是凑近了之后,初新才发现的。
他的咳嗽声不大,咳起来却像要了他的命。这是一种后世称作“肺结核”的顽疾,当然,人们更习惯称其为“肺痨”。
他刻意侧过脸去,好像担心自己咳出的飞沫溅到初新身上。
初新搀扶起了几乎蹲在地上的中年人,中年人诧异地问道:“你不怕我?”
初新道:“你是主人,我是闯进来的客人,你不怕我,我又为什么要怕你?”
“可是我有病。”
“这座城市里有病的人还少吗?”初新想起了自己那条被咬的胳膊,究竟会不会发病,何时发病,都像鞭子般抽打折磨着他。
“是啊,我以前觉得我这屋子里不安全,现在外头倒变得更危险了。”中年人又佝偻着身子咳嗽了几声。
“尊姓?”
中年人道:“姓舒,舒不诚。”
“不诚兄一个人住在这儿?”
舒不诚回答:“从前还有三个家丁,自从怪病蔓延以后,他们就跑光了。”
“不诚兄夜里可听见过旁边的巷子里有人集会?”初新想从舒不诚口中探听更多关于黑袍的信息,他确信舒不诚既然很少出门,就很有可能从窗子里见过黑袍众人宴饮享乐的情景。
“没有,”舒不诚笑了笑,“舒某一向睡得很早,也很熟。”
他的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之意,还蕴含着一闪即过的温柔与留恋。
黑袍的线索再次中断,初新手中握有的仅仅是韩大道如梦似幻般的描述。
他还是无法相信,头尾狭窄,腹部宽阔的鹿尾巷里发生过这样一次集体性的狂欢。
他记得咬自己手臂的那个黑袍人是穿着其他衣服的。
难道巷子里的人们为了方便“睡觉”,特意提前褪去了衣衫?
“不诚兄学过武?”初新对于舒不诚刚才施展的一流轻功很感兴趣。他总觉得有这身本领的人本不该得那么严重的肺病,须知轻功要诀全在吐纳,而肺对于呼吸至关重要。
“学过一些皮毛。”舒不诚答道。
“可不止皮毛那么简单呢。”初新道。
舒不诚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当初新再次来到鹿尾巷的时候,露白和韩大道还等在巷口。
“两边的围墙里都有什么?”露白问道。
“没什么。”
这个回答让三个人都有些失望,包括说这话的初新。
左边的围墙内是一间空屋,已无人居住,和洛阳城里很多屋室一样。
“起码我们知道,那些行窃的黑袍人来过这里。”露白说。
“不,不一定,”初新打断了她的话语,“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同一群人。”
韩大道插嘴道:“他们真是一群有趣的坏人。”
“相信我,他们不但无趣,而且危险。”初新冷冷道。
“危险?”
初新没有往下解释,可从他严肃的面容里韩大道已读到了恐惧和不安。
那是一群能够散播疫病的活着的死神。
初新想起了某种动物。
蝙蝠。
巨大的双翼,双翼之下是臃肿的肚子,身体虽被毛,却仍然同赤裸没有区别。
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蝙蝠会带来厄运,可也有人认为,“蝙蝠”的“蝠”谐音“福”,是吉祥之物。
曾经有位远游客告诉初新,在遥远的西方,有种蝙蝠会在夜间吸食人类的血液,直到一具鲜活的躯体变为干尸为止。
黑袍众人通过各种方式播散疫病夺取性命的样子,就好像嗜血的蝙蝠由黑夜中降生,带给人们无边际的恐惧一般。
不幸落到人类身上的时候,为何有的人会选择以死来遏止不幸蔓延,而有的人却选择推波助澜?
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体内蕴含的能量和破坏力都是无法估量的。
“是天灾,也是人祸。”初新叹道。
“什么?”露白和韩大道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听不懂初新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并不明白初新为何如此在意一群被称作“窃贼”的黑袍人。
“黑袍众人最近又出现在哪里了吗?”初新忽然问。
露白板着指头数道:“昨天晚上我不清楚,前天夜里倒有六处地方:城南的丝绸店,东街的米铺,铜驼街街尾的市集,万顺王府边上的旅舍,北面的那家小酒馆,还有......”
韩大道抢道:“还有留香院。”
男人寻欢作乐的场所,女人总是不太好意思提起。当然,也有可能是男人对此反应更加灵敏,记忆更加清晰。
“东西南北到处都有?”听了这六个地方,初新只能苦笑。他认为这六处地方唯一的共同点是人多。
或许黑袍众人就喜欢挑人多的地方下手,让疫病更快地播散开去。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昨天呢,昨天有动静吗?”初新问。
韩大道世面消息灵通,摇了摇头。
“他们不是在行窃,而是在做一件更危险的事情。偷东西绝不会挑人多眼杂的地方。”初新道。
“人多眼杂的地方偷东西不容易被发现呐。”韩大道说。
“可若是你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你还会这么想吗?”初新反问。
穿着长袍出行的人本就显眼,更何况是浓重的黑色。
这样的人想偷完东西全身而退,的确需要不小的本事。
韩大道挠挠头,总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些什么,不然面上过不去,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语汇。
“既然不偷东西,他们在这些地方出现又是为什么?”露白见韩大道词穷,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初新的面色更加凝重:“为的是把他们身上的病带给正常的人。”
韩大道和露白都怔住。
半晌,韩大道才问了句:“是那种红眼睛,会死人的怪病?”
初新点了点头:“昨夜我撞见的一名黑袍人,便自称以各种奇怪的方式将疫病带给别人。”
他没有提及自己被咬的手臂,他不知道这是否算个正确的举动。
“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韩大道问。
“没有好处,半点儿都没有,”初新冷冷道,“他们只是觉得不公平,只是觉得上天不该这么样对自己,觉得别人也该尝尝自己吃的苦头。”
这样的恶,是韩大道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他忽然觉得自己想当个坏人的念头太幼稚了,幼稚得就像个小屁孩。
真正的恶,往往不在于掠夺和虚荣,而在于毁灭。
“我们该怎么办?”
问这句话时,露白轻轻拉住了初新的胳膊,恰好是被黑袍人咬的那条胳膊。初新下意识地推开了她的手,道:“等,我们只有等。”
“等在哪里?”这句话是韩大道问的。露白则有些失落,每个女人对于肢体动作的抗拒都是很敏感的。
初新沉吟道:“城里最大的酒馆。如果他们要再次行动,他们一定会去那里的。”
洛阳最大的酒馆仅此一家。
他们是由鹿尾巷的东北角离开的,他们身后依旧跟着三个人,三个不怎么年轻也不算太老的胡子扎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