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新和舒不诚各自闷声坐了很久,一个低头瞧着自己的双手,一个俯身看着自己的剑。
“这双手,”舒不诚忽然道,“这双手曾经格杀过花斑虎,挽过百石硬弓,现如今却只能在此择菜,做些无关痛痒的农活。”
“一个人浑身的本领却无处施展,我明白那是种多么难耐的感受。”初新道。
“可是,有光亮的地方必有影子,为了完成那些该完成的事,必须有人来成为影子,”舒不诚不无惋惜地说道,“而肮脏的活计,我已不介意多做一两件。”
初新道:“可你知道,我不喜欢替人做这样的事。”
舒不诚威胁道:“别忘记,你家人的性命还握在我们手中。”
初新哀叹了一声,道:“既然我已经知道子先生的身份,就不会任由你们要挟,子先生若敢动我的亲朋分毫,我定然不会放过他。”
舒不诚冷笑:“既然你知道子先生是谁,就该明白天下没有谁能伤他。”
“事在人为。”初新淡淡地回答道。
舒不诚抬起了头,直视着初新的剑,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把你杀了。”他怀抱歉意说了句:“我不能让任何子先生的仇敌和可能成为他仇敌的人活下去。”
“天下恨他的人如此之多,你又怎么杀得尽?”初新道。
“见一个,我就杀一个,”舒不诚道,“我说过,我手上沾染的鲜血已够多。”
初新松了松十指的筋骨:“你未必杀得了我。”
舒不诚笑道:“我一个人,确实没有把握,可是......”他瞥了眼身边的王之梅。
王之梅也正看着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
初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两人合力,定然能胜我?”
舒不诚道:“不是胜你,是杀你。”
初新咀嚼了很久“胜”和“杀”两个字的意思,终究语带悲凉道:“你对子先生真是忠诚。”
舒不诚道:“你我虽是朋友,可我效忠的却是整个国家。”
初新轻蔑地说道:“你效忠的不过是子先生一人而已。”
舒不诚道:“子先生就是整个南梁,效忠子先生就是效忠整个南梁。”
“一个人如何代表一个国家?”
脆弱的反诘,因为那个时代,国家隶属于一个人。
火。
战火熊熊燃烧。
陈庆之望着蓬勃的火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预感到今天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可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他拔出了他的剑,时机已经成熟。
在战阵上,他不习惯用剑,习惯用长枪,但需要鼓舞士气时,他总是会拔出腰间长剑。
长剑发出龙吟,龙吟带给士卒信心。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的信心感染了他的兵士。
他已经是个四十五岁的人,他所建立的成就尚不如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可他在努力追赶,在缔造自己的传说。
“名将大师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这是北地流传的童谣,用来形容他和他的军队。
区区七千人,他们已长驱直入,杀奔北魏的王都洛阳。
现在,他又发起了对一座城池的进攻。
疯狂的计划,他只有七千个人,根本腾不出人手接管攻克的领地。
每攻破一座城池,就意味着他的军功越来越显赫,也意味着他们越来越深入腹地,孤立无援。
在这方面,谨慎的他就好像失去了理智。
他的白袍一尘不染,哪怕是血战之后,仍旧洁白无瑕。
他冲锋陷阵的样子,让人想起三国时长坂坡的战神,同穿白袍的赵云,只有很少一撮人知道,在结束战斗之后,陈庆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烂身上沾满鲜血的长袍,换上一件崭新的。
他的不败神话有真实的成分,也有捏造的因素。
不必管那么多,世人只需要看见他神奇的一面,就能遗忘他所有隶属凡人的部分。
洛阳,洛阳。
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洛阳。
他到过那里,为了勘探城内的布防,得到的结论是:洛阳易攻难守,七千人下之足矣。
他还曾在时任中书令的郑俨的府上吃过一餐饭,杀了不少人。无关刺探情报,只是纯粹觉得好玩。
陈庆之虽然是个多病的孱弱儒生,剑法却好得惊人。
火还在燃烧。
他忽然成了一匹嗜血的狼,他的长枪挥舞得很重,他的马很快。
尔朱荣想不通,败报为何频传。
数十万大军组成的防线,难道抵御不了区区七千人?
他的脑袋快胀破,他需要发泄。
他每次发泄,都意味着有至少一个女人要遭殃。
假尔朱荣安静地守在帐外,听着军帐内的响动。他已经越来越懂得忍耐,越来越明白要杀掉尔朱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在等,等到尔朱荣的光热散尽,等到自己的机会出现。
在此之前,他会乖乖地做一具傀儡,做一条尔朱荣座前摇尾的哈巴狗。
军帐内急促的呼吸声很快停息了,假尔朱荣满意地离开了,甚至连动作都不再蹑手蹑脚。
鹿尾巷很静,静得像死人的坟冢。
初新和舒不诚又重新沉默了。
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
显然,他们在寻找动的合适的时机,而那时机绝对要让他们认为有把握。
动,就决生死。
太阳在西沉。
王之梅笑了。
她看着初新和舒不诚,忽然笑得弯起了腰。
舒不诚冷哼道:“笑吧,你确实应该笑。”
王之梅道:“你难道不想笑?”她问话的声音很甜,甜得发腻,发酥。
舒不诚一怔,旋即只能叹道:“我不想笑。”
王之梅问:“为什么?”
虽清楚她是明知故问,舒不诚也只能道:“我笑不出。”
王之梅道:“当然,你当然笑不出来。”
她忽然停住笑声,慢慢地站直,一字字道:“因为现在我能够决定你们二人的生死,但你们却不能对我出手。”
她说得不错,只要她出手相帮,得到帮助的那个人都将有很大把握战胜另一人。
谁若是出手攻向她,都难免露出破绽。
对于初新和舒不诚这样的高手而言,有破绽就等于有胜算。
王之梅对舒不诚笑道:“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舒不诚道:“我们好歹也是夫妻,同床共枕,千年方修的缘分。”
王之梅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除了需要我的时候,你何曾关心过我?何曾将我看作你的妻子?”
舒不诚淡漠地说道:“你我既是夫妻,又是上级与下级,我分得很清楚,为了子先生,我也该分得清楚些才是。”
王之梅失态地嘶吼道:“可我分不清!”
女人在思考问题时,难免把情感放在第一位的。
当男人向女人许下承诺的时候,女人就会无意识地索取更多,甚至想将男人的一切全部占有。
你可以说这是贪婪,也可以说这是爱。
舒不诚叹道:“你在外沾花惹草,也是故意给我看的?”
王之梅又笑了,这次她的笑带着苦涩:“你若肯看我一眼,我又何至于让你难堪?”
舒不诚笑了笑:“我不觉得难堪,尤其当我知道子先生享用了你之后,我反倒觉得光荣。”
听到这里,初新有些反胃,想呕吐。
王之梅的笑容已变得哭笑不得,她本想再借子先生故意刺激舒不诚,可舒不诚对子先生的忠诚竟到了易牙烹儿的地步。
“你还是个男人吗?”她只失望地说了一句话。
她的失望攒了太久。
“在巨屋之中,我之所以要杀你,并非是怨恨你红杏出墙,而是不满你背叛子先生,”舒不诚仍旧是一副冰冷的神态,好像全然不在乎王之梅会帮谁,“四象使使出的阵法,小高一个人根本破不了,就算要破,也不可能如此利落干脆。”
王之梅嗤笑道:“我真怀疑你和子先生是不是夫妻,你好像事事都在为子先生考虑,从未替我甚至是你自己着想过。”
“为人臣子的职分罢了。”舒不诚道。
王之梅脸上再也看不见任何悲喜。
有人说,当一个人心灰意冷,再也提不起精神时,他的表情就会消失。
王之梅的表情好像已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转身朝屋内走去,说:“我去住客房,你们二人的事,我不愿意管。”
初新目送她离开,忽然开口道:“我很好奇,你们当初是如何成婚的?”
舒不诚苦笑:“恋爱和婚姻,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我们那时候不懂,也没想到会那么复杂。”
初新道:“倘若做一件事让你痛苦,为何还要紧抓着不放呢?”
舒不诚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杀你这件事同样让我痛苦,可若你硬是要违逆子先生,我就不得不这么做。”
人的一生中,到底要做多少件违心的事情?到底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才能通透豁达?
小乘佛法认为,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是轮回的原因,倘若勘破,心便可超然物外。
然而真的到了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任何人事都再无牵挂,生命还有几多意义残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