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个人死心的办法并不多。”
这是寺庙里的一处幽暗角落,他们谈论的是个奇怪的计划。
许伯纯道:“你是我的第一万个病人,我会做得很出色的。”他补充道:“毕竟,我还指望你能帮我恢复常人的身躯。”
他像在暗示般瞅了眼面前那个身披红袍的人,红袍人只是静默。
许伯纯的话很多,但也同样希望与他交谈的人并不是个闷葫芦。他有些没趣,红袍人的话实在太少了。
“你实在该说些什么的,”许伯纯道,“再出色的医生若是不了解病人,也会无能为力的。”
红袍人的帽兜抬起一角,露出他残破的皮肤和刀锋般的眼睛:“我以为你总会有办法的。”
许伯纯的脊背冷如寒霜。但他仍然壮着胆子道:“他应该有什么爱的人,在意的事?他有吗?你们毕竟住在同一具身体里,他有什么样的想法,你或多或少总该知道些。”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红袍人居然点了点头。
“有一个人,”红袍人道,“只有那么一个人。”
许伯纯问道:“是谁?只要我们能找到那个人,让他亲眼目睹那个人的死状,那么......”
红袍人已明白许伯纯的意思。他说:“那是个很难找到、很难抓住的人。”
“只要是人,就总有弱点。除非那个人是仙佛。”许伯纯笑道。
“她不是仙佛,而是恶魔,”红袍人低语道,“专门拖男人下地狱的恶魔。”
许伯纯似乎知道“她”是谁了,喃喃道:“要抓住这个人,确实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我倒是有个办法。”红袍人沉吟片刻后说道。
许伯纯又笑了:“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没有主意的。”
他笑得很欢快,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看见红袍人这副认真严肃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侏儒之身就快要恢复正常了。
此刻,他已贪婪地伸出舌头,站在了青衫女人身后,像条饥饿的狗。
任馨馨的肉体存活与否已同他半点儿关系也不再有,他只知道红袍人已经为他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青衫女人正望着披着红袍的达摩,她发现红袍的达摩眼中有异样的神色,像是无措的惊恐,也像是撕裂的疼痛。
她执掌“古树”以来,从不曾于人前抛头露面,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和身手若能保持神秘,将为她的行动带去很多的便利与极大的安全性。
若要从事间谍、暗杀、情报活动,最要紧的便是身份的秘密性。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忘记了这条恪守多年的准则。
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眼前那个根本没有珍惜过自己的男人吗?
他使用摄魂术,真的只是为了欺骗宝公沙门吗?
许伯纯认穴很快,也很准,他的手劲很大,与他的身形完全不相符。当他手中的银针扎入青衫女人的大椎穴时,青衫女人的脖子仍来不及扭转。
她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侏儒,竟然能施展这么快的身法。
青衫女人的轻功并不弱,可无论再如何神妙的轻功,在分神时用出,效果都会大打折扣的。
她分神了,她的心思全在那身红袍上。
人群再次喧闹起来,人们都认得,这是“古树”的领袖青木夫人,没多少人见过她的真容,奈何她实在太美,只要稍作联想,大家就会说出她的名号。
“看,多细的腰肢,只有青木夫人才能有这样的腰肢。”一个人说。
“她的脸,我想只有天上的仙子才能媲美。”一人附和道。
“可她是个婊子,是专门让男人疯狂的毒药。”还有人恨恨道。
她究竟是什么样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她记得自己很早就失去了少女的那份天真,当她的同龄人在绣花放风筝的时候,她已经学会利用男人,懂得用自己的身体来获得想要的东西。
她一直乐此不疲,看到男人跪在她裙下,做出惊世骇俗的行径,是她最大的乐趣。
她从未在异性处败下阵来。
直到她碰见披着那身红袍的人。
他的冷冷淡淡,就像是醇香的酒那般,令人着迷。
她想试试,想征服红袍下的那个男人,可她的几次尝试都失败了,哪怕她交出了自己的身体,红袍人依然不在乎她的去留,仿佛他们之间的事不曾发生过。
然而她之所以迟迟不愿离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总会在不经意间瞥见红袍人眼中那抹温柔的神色,仿佛在对她轻声诉说爱和喜欢的秘密。
红袍之下,好像住着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这种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她,让她不断地想着靠近。
靠近本身是种危险的行为。
她忍不住问:“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当她试图用言语去探知时,她便已失却了平日里的那些光芒,失却了一段关系里的主导地位。更何况,简单的、苍白的言语又怎能概括复杂的人性呢?
所以她问完就后悔了。
红袍人用深邃的眼睛凝望着她,缓缓地说道:“你说得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吗?”
她掰着手指头,本想说出一堆答案,诸如喜欢珠宝,偏好热闹的地方,讨厌身上有味道的男人,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她发现自己要说的东西完全不足以说明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只能叹了口气,道:“我说不出。”
红袍人道:“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尚且说不清,更何况我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他那时的目光,就如同现在这般神秘莫测。
“谁会相信一具身体里住着两个人这种鬼话?除非那个人是个傻子。”她想。
可她那时分明相信了,还信得如此彻底。
她将他所有伤害她的行为解释为:他身体中住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不认识她、不曾与她有过曾经的人。
合理而通顺。
宝公沙门被逼到了死角。
因为老人的出现,战局发生了逆转,尤其当他说出自己在高塔上以露水和苔藓为生的时候。
二人曾有同样的信仰,如今却相背而行,他们对自己选择的道路都深信不疑,纷纷笃定目标实现的确凿。
然而胜利者终究只有一个,历史也将由胜利者来书写。
若老人得胜,佛教正统将在不久后归于禅宗;若宝公沙门能赢,那么禅宗便会在三百年间于神州大地销声匿迹。
宝公沙门忽然笑了。
“你在笑什么?”老人问道。
“我们好像本不该以这样一种方式决出胜负的。”宝公沙门道。
老人问道:“那么,你说我们应该用哪种方式?”
宝公沙门指了指论法台,道:“用那种。”
老人望向论法台,淡淡地回应道:“这种和那种,又有什么区别?”
“布下此局,你和你的爱徒可谓是煞费苦心,我本该让你们赢的,”宝公沙门说,“可惜无论你以哪种方式,都无法战胜我。”
“可惜?”
“在这高台的四周,我早已埋伏下了百余名盲眼弓箭精锐,倘若你们敢动我分毫,他们就将把你们射成刺猬。”宝公沙门道。
没有人质疑这句话,他们都清楚,宝公沙门说到就能做到。
这是他最狠戾的一步棋。
唯独初新在笑。
“你笑什么?”宝公沙门道。
“我在笑和尚不读经书,却看起了兵法。”初新笑得越来越厉害。
高台上人头攒动,一个个身影不知从何钻出。
宝公沙门本想笑,看清各个人影之后,却笑不出来了。
没有一个人是瞎子,没有一个人携带着弓箭。
宋云已缓步来到宝公沙门面前,说了句:“好久不见了,宝公大师。”